元自实,山东人也。生而质钝,不通诗书。家颇丰殖,以田庄为业。同里有缪君者,除得闽中一官,缺少路费,于自实处假银二百两。自实以乡党相处之厚,不问其文券,如数贷之。至正末,山东大乱,自实为群盗所劫,家计一空。

  时陈有定据守福建,七闽颇安。自实乃挈妻子由海道趋福州,将访缪君而投托焉。至则缪君果在有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隆重,门户赫奕。自实大喜。然而患难之余,跋涉道途,衣裳蓝缕,容貌憔悴,未敢遽见也。乃于城中僦屋安顿其妻孥,整饰其冠服,卜日而往。

  适值缪君之出,拜于马首。初似不相识。乃叙乡井,通姓名,方始惊谢。即延之入室,待以宾主之礼。良久,啜茶而罢。明日,再往,酒果三杯而已。落落无顾念之意。亦不言银两之事。

  自实还家,旅寓荒凉,妻孥怨詈曰:“汝万里投人,所干何事?今为三杯薄酒所卖,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自实不得已,又明日再往访焉。则似已厌之矣。自实方欲启口,缪君遽曰:“向者承借路费,铭心不忘。

  但一宦萧条,俸入微薄,故人远至,岂敢辜恩。望以文券付还,则当如数陆续酬纳也。”自实悚然曰:“与君共同乡里,自少交契深密,承命周急,素无文券,今日何以出此言也?”缪君正色曰:“文券诚有之,但恐兵火之后君失之耳。然券之有无,某亦不较。惟望宽其程限,使得致力焉。”

  自实唯唯而出。怪其言辞矫妄,负德若此,羝羊触藩,进退维谷。半月之后,再登其门,惟以温言接之,终无一钱之惠。展转推托,遂及半年。市中有一小庵,自实往缪君之居,适当其中路。每于门下憩息。庵主轩辕翁者,有道之士也。见其往来颇久,与之叙话,因而情熟。

  时值季冬,已迫新岁,自实穷居无聊,诣缪君之居,拜且泣曰:“新正在尔,妻子饥寒,囊乏一钱,瓶无储粟。向者银两,今不敢求。但愿捐斗水而活涸辙之枯,下壶飧而求翳桑之饿,此则故人之赐也。伏望怜之悯之,哀之恤之!”

  遂匍匐于地,缪君扶之起,屈指计日之数,而告之曰:“更及一旬,当是除夕。君可于家专待。吾分禄米二石及钱二定,令人驰送于宅,以为过岁之资。幸勿以少为怪。”

  且又再三丁宁,毋用他出以候之。自实感谢而退。归以缪君之言慰其妻子。至日,举家悬望。自实端坐于床,令稚子于里门觇之。须臾奔入曰:“有人负米至矣。”急出俟焉,则越其庐而不顾。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趋往问之,则曰:“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默然而返。

  顷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携钱来矣。”急出迓焉,则过其门而不入。再往扣之,则曰:“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至晚,竟绝影响。明日,岁旦矣,反为所误,粒米束薪俱不及办。妻子相向而哭,自实不胜其愤,阴砺白刃,坐以待旦。鸡鸣鼓绝,径投缪君之门,将俟其出而刺之。

  是时,震方未启,道无行人,惟小庵中轩辕翁方明烛转经,当门而坐。见自实前行,有奇形异状之鬼数十辈从之,或握刀剑,或执椎凿,披头露体,势甚凶恶,一饭之顷,则自实复回,有金冠玉佩之士百余人随之,或击幢盖,或举旌幡;和容婉色,意甚安闲。轩辕翁叵测,谓其已死矣。

  诵经已罢,急往访之,则自实固无恙。坐定,轩辕翁问曰:“今日之晨,子将奚适?何其去之匆匆,而回之缓缓也?愿得一闻。”自实不敢隐,具言缪君之不义,“令我狼狈!今早实砺霜刃于怀,将往杀之以快意。及至其门,忽自思曰:彼实得罪于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杀之,其家何所依!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也。遂隐忍而归耳。”

  轩辕翁闻之,稽首而贺曰:“吾子将有后禄。神明已知之矣。”自实问其故。翁曰:“子一念之恶,而凶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临。如影之随形,如声之应响。固知暗室之内,造次之间,不可萌心而为恶,不可造罪而损德也。”

  因具言其所见而慰抚之。且以钱米少许周其急。然而自实终郁郁不乐。至晚,自投于三神山下八角井中。其水忽然开辟,两岸皆石壁如削,中有狭径,仅通行履。自实扪壁而行。将数百步,壁尽路穷,出一弄口,则天地明朗,日月照临,俨然别一世界也。见大宫殿金书其榜曰:三山福地。自实瞻仰而入。长廊昼静,古殿烟消,徘徊四顾,阒无人踪。惟闻钟磬之声,隐隐于外。饥馁颇甚,行不能前。困卧石坛之侧。

  忽一道士曳青霞之裾,振明月之佩,至前呼起之,笑而问曰:“翰林识旅游滋味乎?”自实拱而对曰:“旅游滋味则尽足矣。翰林之称,一何误乎?”道士曰:“子不忆草西蕃诏

于兴盛殿乎?”自实曰:“某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岁四士,目不知书,平生未尝游览京国,何有草诏之说乎?”道士曰:“子应为饥火所恼,不暇记前事耳。”

  乃于袖中出梨枣数枚令食之。曰:“此谓交梨火枣也,食之当知过去未来事。”自实食讫,惺然明悟。因记为学士时,草西蕃诏于大都兴圣殿侧,如昨日焉。遂请于道士曰:“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报耶?”

  道士曰:“子亦无罪。但在职之时,以文学自高,不肯汲引后进,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识字;以爵位自尊,不肯接纳游士,故今世令君漂泊而无所依耳。”自实因指当世达官而问之曰:“某人为丞相而贪饕不止,贿赂公行,异日当受何报?”道士曰:“彼此乃无厌鬼王,地下有十炉以铸其横财。今亦福满矣,当受幽囚之祸。”

  又问曰:“某人为平章而不蕺军士,杀害良民,异日当受何报?”道士曰:“彼乃多杀鬼王,有阴兵三百皆铜头铁额辅之以助其虐。今亦命衰矣。当受割截之殃。”又问某人为监司,而刑罚不振;某人为郡守,而赋役不均;某人为宣慰,不闻所宣之何事;某人为经略,不闻所略之何方。然则,当受何报也?”

  道士曰:“此等皆已��械加其身,缧绁系其预,腐肉秽骨,待戮余魂,何足算也!”自实因举缪君负债之事。道士曰:“彼乃王将军之库子,财物岂得妄动耶?”道士因言:“不出三年,世运变革,大祸将至,其可畏也。汝宜择地而居。否则恐预池鱼之殃。”自实乞指避兵之地。道士曰:“福清可矣。”又曰:“不若福宁。”言讫,谓自实曰:“汝到此久,家人悬望。今可归矣。”自实告以无路。道士指一径令其去。

  遂再拜而别。行二里许,于山后得一穴出。到家则已半月矣。急携妻子径往福宁村中,垦田治圃而居。挥镢之际,铮然作声,获瘗银四锭。家遂稍康。其后张氏夺印,达丞相被拘,大军临城,陈平章遭掳。其余官吏,多不保其首领。而缪君为王将军者所杀,家资皆归之焉。以岁月记之,仅及三载,而道士之言悉验矣。

                           --《剪灯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