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七卷 题外的话

一 从抽象意义谈修院

本书是一个剧本,其中的主要角色*是无极。

人是次要角色*。

既是这样,我们在路上又遇到了一个修院,我们便应当走进去。为什么?因为修院,西方有,东方也有,现代有,古代也有,基督教有,异教、佛教、伊斯兰教也都有,它是人类指向无极的测量仪。

这里不是过分发挥某些思想的地方,不过,在绝对坚持我们的保留态度时,我们的容忍,甚至我们的愤慨,我们应当这样说,每次当我们遇见无极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时,无论他的理解程度如何,我们总会感到肃然起敬。圣殿、清真寺、菩萨庙、神舍,所有那些地方都有它丑恶的一面,是我们所唾弃的,同时也有它卓绝的一面,是我们所崇敬的。人类心中的静观和冥想是了无止境的,是照射在人类墙壁上的上帝的光辉。

二 从史实谈修院

从历史、理性*和真理的角度出发,僧侣制度是该受谴责的。大卫·科波菲尔

修院在一个国家,如果发展过多,它便成了行动的累赘,绊脚的机构,它应是劳动的中心却成为懒惰的中心。修道团体,对广大的人类社会来说,正如檞树上的寄生物,人体上的瘤。它们的兴盛和肥壮正是地方的贫瘠。僧侣制度对早期的文化是有好处的,在精神方面它可以减少强暴的习气,但到了人民精力饱满时它却是有害的。而且当它已衰败时,当它已进入腐化时,正如层出不穷的事例所表现的那样,所有一切在它纯洁时期使它成为有益的因素,都变成使它成为有害的因素。

修院制度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修院对现代文化的初步形成是有用处的,可是也会妨碍它的成长,更能毒害它的发展。从组织和教育人的方式着眼,修院在十世纪是好的,在十五世纪开始有了问题,到十九世纪却已令人厌恶。意大利和西班牙在多少世纪中,一个是欧洲的光辉,一个是欧洲的异彩,僧侣制度这一麻疯病侵入那两个灿烂的国家的骨髓后,到我们这时代,那两个出类拔萃的民族只是在一七八九年那次健康而有力的治疗中才开始康复。

修院,尤其是古代的女修院,正如本世纪初还继续在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存在,确是一种最悲惨的中世纪的体现。修院,这种修院,是各种恐怖的集中点。地道的天主教修院是完全充满了死亡的黑光的。

西班牙的修院最是-阴-惨,在那里,有一座座大得象教堂高得象宝塔那样的祭台伸向昏暗的高处,烟云迷漫的圆拱,黑影重重的穹窿;在那里,黑暗中一条条铁链挂着无数白色*的又高又大的耶稣受难像;在那里,有魁伟**的基督,一个个都用象牙雕成,陈列在乌木架上;那些像,不仅是血淋淋的,而且是血肉模糊的,既丑恶,又富丽,肘端露出白骨,髌骨露着外皮,伤口有血肉,戴一顶白银荆棘冠,用金钉钉在十字架上,额上有一串串用红宝石雕琢的血珠,眼里有金刚钻制成的泪珠。金刚钻和红宝石都好象是湿润的,一些妇女戴着面纱,腰肢被毡毛内衣和铁针制成的鞭子扎得遍体鳞伤,双-乳-被柳条网紧紧束住,膝头因祈祷而皮破血流,伏在雕像下的黑暗中哭泣,那是些以神妻自居的凡妇,以天女自居的幽灵。那些妇女在想什么吗?没有。有所求吗?没有。有所爱吗?没有。是活的吗?不是。她们的神经已成骨头,她们的骨头已成瓦石。她们的面纱是夜神织的。她们面纱下的呼吸好象是死人那种无以名之的悲惨气息。修院的女院长,恶鬼一个,在圣化她们,吓唬她们。圣洁之主在她们之上,冷冰冰的。那便是西班牙古老修院的面貌。残忍的苦行窟,处女们的火坑,蛮不讲理的地方。

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罗马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西班牙修院是天主教修院的典型。它具有东方情趣。大主教,天国的宦官头目,他重重封锁,密切注视着为上帝留下的后宫。修女是宫嫔,神甫是太监。怨慕深切的信女们常在梦中被选,并受基督的宠幸。夜里,那赤裸裸的美少年从十字架上下来,于是静室里意狂心醉。重重高墙使那个把十字架上人当作苏丹的苏丹妃子幽禁起来,不许她得到一点点人生乐趣。朝墙外望一眼也算不守清规。“地下室”代替革囊。东方抛到海里去的,西方丢在坑里。东西两地的妇女都一样扼腕呼天,一方面是波涛,一方面是黄土,这里水淹,那边土掩,无独有偶,惨绝人寰。

到今天,厚古的人们,在无法否认那些事的情况下,便决计以一笑了之,并且还盛行一种奇特而方便的办法,用来抹杀历史的揭示,歪曲哲学的批判,掩饰一切恼人的事实和暖昧问题。灵活的人说:“这是提供花言巧语的好题材。”笨伯跟着说:“这是花言巧语。”于是卢梭是花言巧语的人,伏尔泰在卡拉斯,拉巴尔①和西尔旺②的问题上也成了花言巧语的人。不知道是谁,最近还有所发明,说塔西佗是个花言巧语的人,而尼禄③则是被中伤,并且毫无疑问,我们应当同情“那位可怜的奥勒非④”。

①拉巴尔(Labarre),十八世纪法国的世家子,因折断了一个耶稣受难像被判处斩首,又被焚尸。伏尔泰曾替他申诉,无效。

②西尔旺(Sirven),十八世纪法国新教徒,因不许其女信天主教,想迫害她,被判处死刑。伏尔泰代为申诉,死后五年,追判无罪。

③尼禄(Néron),一世纪罗马帝国暴君。

④奥勒非(Holopherne),公世前六世纪新巴比伦王国的大将,在进犯犹太时被一个犹太美女所诱杀。

事实并不是能轻易击退的,它不动摇。本书的作者曾到过离布鲁塞尔八法里的维莱修道院,那是摆在大家眼前的中世纪的缩影,曾亲眼见过旷野中那个古修院遗址上的土牢洞,又在迪尔河旁,亲眼见过四个一半在地下一半在水下的石砌地牢。那就是所谓“地下室”。每一个那样的地牢都还留下了一扇铁门、一个粪坑和一个装了铁条的通风洞,那洞,在墙外高出河面两尺,在墙内离地却有六尺。四尺深的河水在墙外边流过。地是终年潮湿的。住在“地下室”里的人便以那湿土为卧榻。在那些地牢中,有一个还留下一段固定在石壁里的颈镣的一段;在另外一个地牢里,可以看到一种用四块花岗石砌成的四方匣子,长不够一个人躺下,高也不够一个人直立。当年却有人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安置在那里,上面再盖上一块石板。那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看得见,大家都摸得到的。那些“地下室”,那些地牢,那些铁门斗,那些颈镣,那种开得老高、却有河水齐着洞口流过的通风洞,那种带花岗石盖子的石板匣子,象不埋死人单埋活人的坟墓,那种泥泞的地面,那种粪坑,那种浸水的墙壁,难道这些东西也能花言巧语!

三 我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尊敬过去

象存在于西班牙和西藏那样的僧侣制度,对文化来说,那是一种痨病。它干脆扼杀生命。简单地说,它削减人口。进修院,等于受宫刑。那已在欧洲成了灾害。此外,还得添上经常加在信仰上的粗暴手段,言不由衷的志愿,以修院为支柱的封建势力,使人口过多家庭的子女出家的宗子制,我们刚才谈过的那些横蛮作风——“地下室”,闭住的嘴,封锁的头脑,多少终身在地牢里受折磨的智慧,服装的改变,灵魂的活埋。除了民族的堕落以外,还得加上个人所受的苦难,无论你是谁,你在僧衣和面纱——人类发明的两种装殓死人的服饰——面前,你总会不寒而栗。

可是,在某些角落和某些地方,出家修道的风气竟无视哲学,无视进步,继续盛行在十九世纪光天化日之下,更奇怪的是苦修习气目前竟有再接再厉的趋势,使文明的世界为之震惊。一些过了时的团体还想永远存在下去,那种倔强的想法,就象要人把哈喇了的头油往头发上抹的那种固执,把发臭的鱼吃到肚里的那种妄想,要大人穿孩子衣服的那种蛮劲,象回到家的僵尸要和活人捆抱的那种慈爱。

衣服说:“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我在风雨中保护过你。现在你为什么就不要我了呢?”鱼说:“我出身于大海。”头油说:“我是从玫瑰花里来的。”僵尸说:“我爱过你们。”修院说:“我教养过你们。”

对那一切,我们只有一个回答:那是过去的事。

梦想死亡的东西无尽期地存在下去,并采用以香料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来管理人群,修整腐朽的教条,在法宝箱上重行涂上金漆,把修院修缮一新,重行净化圣器匣,补缀迷信上面的破绽,鼓动信仰狂的劲头,替圣水瓶和马刀重行装柄,重行建立僧侣制度和军事制度,坚信社会的幸福系于寄生虫的繁殖,把过去强加于现在,那一切,这好象很奇怪。可是确有支持那些理论的理论家。那些理论家,而且还都是些有才智的人,他们有一套极简单的办法,他们替过去涂上一层色*彩,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社会秩序、神权、道德、家庭、敬老、古代法度、神圣传统、合法地位、宗教,于是逢人便喊:“瞧啊!接受这些东西吧,诚实的人们。”那种逻辑是古人早知道了的。罗马的祭司们便能运用那种逻辑。他们替一头小黑牛抹上石膏粉,便说:

“你已经白了。”

至于我们,我们处处都心存敬意,也随时随地避免和过去发生接触,只要过去肯承认它是死了。假使它要表示它还活着,我们便打它,并且要把它打死。

迷信、过分虔诚、口信心不信、成见,那些魑魅魍魉,尽管全是鬼物,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它们的鬼影全有爪有牙,必须和它们肉搏,和它们战斗,不停地和它们战斗,因为和鬼魅进行永久性*的斗争是人类必然的听天由命的思想之一。要扼住鬼影的咽喉,把它制伏在地上,那是不容易的事。

法国的修院,在十九世纪太陽当顶时,是些陽光下枭鸟的窝。修院在一七八九、一八三○和一八四八年革命发祥地的中心鼓吹出家修行,让罗马的幽灵横行在巴黎,那是种违反时代的现象。在正常的年代,如果要制止一种过时的事物,使它消亡,我们只须让它念念公元年代的数字便可以了。但是我们现在绝不是在正常的年代。

我们必须斗争。

我们必须斗争,也必须有所区别。真理的要旨是从不过分。真理还需要矫枉过正吗?有些东西是必须毁灭的,有些东西却只需要拿到陽光下看清就是了。严肃而与人为善的检查,那是种多么强的力量!陽光充足的地方一点不需要我们点起火炬。

因此,现在既是十九世纪,那么,无论是在亚洲或欧洲,无论是在印度或土耳其,一般说,我们都反对那种出家修行的制度。修院等于污池。那些地方的腐臭是明显的,淤滞是有害的,发酵作用能使里面的生物得热病,并促使衰亡。它们的增长成了埃及的祸根,我们想到那些国家里的托钵僧、比丘、苦行僧、圣巴西勒会修士、隐修士、和尚、行脚僧都在蠕蠕攒动,如蚁如蛆,不禁毛骨悚然。

说了那些后宗教问题仍然存在。这问题在某些方面是神秘的,也几乎是骇人的,希望能让我们细心观察一下。

四 从本原的角度看修院

一些人聚集拢来,住在一起。凭什么权利?凭结社的权利。

他们闭门幽居。凭什么权利?凭每人都有的那种开门或关门的权利。

他们不出门。凭什么权利?凭每人都有的来和去的权利,这里也就包含了待在自己屋里的权利。

他们待在自己的屋里干些什么?

他们低声说话,他们眼睛向下,他们工作。他们放弃社交、城市、感官的享受、快乐、虚荣、傲气和利益。他们穿粗呢或粗布。他们中的任何人没有任何财物。进了那扇大门后有钱人都自动地变成穷人。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大家。当初被称作贵族、世家子、大人的人和当初被称作乡下佬的人,现在都一律平等。每个人的静室都完全一模一样。大家都剃同样的发式,穿同样的僧衣,吃同样的黑面包,睡在同样的麦秸上,死在同样的柴灰上。背上背一个同样的口袋,腰上围一条同样的绳子。如果决定要赤脚走路,大家便一齐赤着脚走。其中也许有个王子,王子和其他的人一样也是个影子。不再有什么头衔,连姓也没有了。他们只有名字。大家都在洗名的平等前低下头去。他们离开了家庭骨肉,在修会里组成了精神方面的家庭。除了整个人类,他们没有其他亲人。他们帮助穷人,他们照顾病人,他们选举自己服从的人,他们彼此以友朋相称。

你拖住我,兴奋地说:“这才真是理想的修院呢!”

只要那是可能存在的修院,就足已使我加以重视了。

因此,在前一卷书里,我曾以尊敬的口吻谈到一个修院的情况。除了中世纪,除了亚洲,在保留历史和政治问题之后,从纯哲学观点出发,站在宗教争论的束缚之外,处在进修院绝对出自志愿、完全基于协议的情况下,我对修道团体就能以关切严肃的态度相待,甚至在某些方面以尊敬的态度相待。凡有团体的地方都有共同生活,有共同生活的地方也都有权利。修院是从“平等、博爱”这样一个公式里产生的。啊!自由真伟大!

转变真灿烂!自由已足使修院转变为共和国。

让我们继续谈下去。

可是这些男人,这些妇女,住在四堵高墙里,穿着棕色*粗呢服,彼此平等,以兄弟姊妹相称,这很好,不过他们是否还做旁的事呢?

做。

做些什么?

他们注视着黑影,他们双膝跪下,两手合十。

那是什么意思?

五 祈祷

他们祈祷。

向谁?

上帝。

向上帝祈祷,这话怎么理解?

在我们的身外,不是有个无极吗?那个无极是不是统一的,自在的,永恒的呢?它既是无极,是否必然是物质的,并以物质告罄的地方为其止境呢?它既是无极,是否必然有理智,并以理智穷尽的地方为其终点呢?那个无极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唤起本体的概念,而我们只能赋予自己以存在的概念呢?换言之,难道它不是绝对而我们是它的相对吗?

在我们的身外既然有个无极,是否在我们的心中也同时有个无极呢?这两个无极(这复数好不吓人!)是不是重叠着的呢?第二个无极是不是第一个的里层呢?它是不是另一个太虚的翻版、反映、回声,有同一中心的太虚呢?这第二个无极是不是也有智力呢?它能想吗?它有愿望吗?假如那两个无极都有智力,那么,每个都会有一种能产生愿望的本原,而且,正如在下面的这个无极里有我一样,在上面的那个无极里也会有个我。下面的这个我就是灵魂,上面的那个我就是上帝。

让下面的这个无极通过思想和上面的那个无极发生接触,那便是祈祷。

不要从人的意识中除去任何东西,抹杀是件坏事,应当改革和转变。人的某些官能是指向未知世界的,那是思想、梦想和祈祷。未知世界浩瀚无垠。良知是什么?是未知世界的指针。思想、梦想、祈祷是神秘之光的大辐射。我们应当加以尊敬。灵魂的那种庄严光辉放射到什么地方去呢?到黑暗中去,这也就是说,到光明中去。

民主的伟大便是什么也不否认,对人类什么也不放弃。紧靠人的权利,至少在它近旁,还有感情之权。

压制热狂,崇敬无极,这才是正道。仅仅拜倒在造物主的功果下面,景仰八方围拱的群星是不够的。我们有责任,要为人类的灵魂工作,保护玄义,反对奇迹,崇拜未知,唾弃邪说,在不可理解的事物前只接受必然的,使信仰健康起来,除去宗教方面的迷信,剪除上帝左右的群丑。

六 祈祷是绝对的善行

至于祈祷的方式,只要诚挚,任何方式都是好的。翻转你的书本,到无极里去。

我们知道有一种否认无极的哲学。按病理分类,也还有一种否认太陽的哲学,那种哲学叫做瞎眼论。

把人们所没有的一种感觉定为真理的本原,那真是盲人的一种大胆的杰作。

奇怪的是那种瞎摸哲学在寻求上帝的哲学面前所采取的那种自负而又悯人的傲慢态度。人们好象听到一只田鼠在叫嚷:“他们真可怜,老说有太陽!”

我们知道有些人是鼎鼎大名的强有力的无神论者。事实上,那些以自身的力量重返真理的人,究竟是不是无神论者也还不能十分肯定,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个下定义的问题,况且,无论如何,即使他们不信上帝,他们的高度才智便已证实上帝的存在。

我们尽管不留情地驳斥他们的哲学,但却仍把他们当作哲学家来尊敬。

让我们继续谈下去。双城记

可佩服的,还有那种玩弄字眼的熟练技巧。北方有个形而上学的学派,多少被雾气搞迷糊了,以为只要用愿望两字代替力量便可改变人们的认识。

不说“草木长”,而说“草木要”,的确,如果再加上“宇宙要”意义就更丰富了。为什么呢?因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草木既能“要”,草木便有一个我;宇宙“要”,宇宙便有一个上帝。

我们和那个学派不一样,我们不会凭空反对别人的任何意见,可是那个学派所接受的所谓草木有愿望的说法,据我们看,和他们所否认的宇宙有愿望的说法比起来更难成立。

否认无极的愿望就是否认上帝,这只在否认无极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那是我们已经阐述过的。

对无极的否认会直接导向虚无主义。一切都成了“精神的概念”。

和虚无主义没有论争的可能。因为讲逻辑的虚无主义者怀疑和他进行争辩的对方是否存在,因而也就不能肯定他自己是否存在。

从他的观点看,他自己,对他自己来说,也只能是“他精神的一个概念”。

不过,他丝毫没有发现,他所否认的一切在他一提到“精神”一词时,又都被他一总接受了。

总之,把一切都归纳为虚无的哲学思想是没有出路的。

承认虚无的人也必然有个虚无要承认。

虚无主义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无所谓虚空。零是不存在的。任何东西都是些东西。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东西。

人靠肯定来生活比靠面包更甚。

眼看和手指,这都是不够的。哲学应是一种能量,它的努力方向应是有效地改善人类。苏格拉底应和亚当合为一体,并且产生马可·奥里略,换句话说,就是要使享乐的人转为明理的人,把乐园转为学园。科学应是一种强心剂。享乐,那是一种多么可怜的目的,一种多么低微的愿望!糊涂虫才享乐。思想,那才是心灵的真正的胜利。以思想来为人类解渴,象以醇酒相劝来教导他们认识上帝,使良知和科学水-乳-似的在他们心中交融,让那种神秘的对晤把他们变成正直的人,那才真正是哲学的作用。道德是真理之花,静观导致行动。绝对应能起作用,理想应是人类精神能呼能吸能吃能喝的。理想有权利说:“请用吧,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种神圣的相互感应。在这种情况下智慧不再是对科学的枯燥的爱好,而是唯一和至高无上的团结人类的方式,并且从哲学升为宗教。

宗教不应只是一座为了观赏神秘而建造在它之上的除了满足好奇心外别无他用的花楼。

等到以后再有机会时我们再来进一步发表我们的意见,目前我们只想说:“如果没有信和爱这两种力量的推动,我们便无从了解怎样以人为出发点,又以进步为目的。”

进步是目的而理想是标准。

什么是理想呢?上帝是理想。

理想,绝对,完善,无极,都是一些同义词。

七 责人应有分寸

历史和哲学负有多种永恒的责任。同时也是简单的责任,斗争大祭司该亚法①、法官德拉孔②、立法官特利马尔西翁③、皇帝提比利乌斯④,毫无疑义,那是明显、直接而清楚的。但是独居的权利以及它的一些不利之处和种种弊端,却必须加以研究和慎重对待。寺院生活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重大问题。

①该亚法(Caiphe),迫害耶稣的犹太大祭司。

②德拉孔(Dracon),公元前七世纪末雅典的酷吏。

③特利马尔西翁(Trimalcion),一世纪拉丁作家伯特洛尼所作小说《萨蒂尼翁》里的一个色*情人物。

④提比利乌斯(Tibère,前42—37),罗马帝国暴君。

修院是这样一种场所,既荒谬而又清净无垢,既使人误入歧途却又劝人存心为善,既使人愚昧又使人虔诚,既使人备受苦难又使人为之殉教,当我们谈到它时,几乎每次都要说又对又不对。

修院是一种矛盾,其目的是为了幸福,其方式是牺牲。修院表现的是极端的自私,而结果是极端的克己。

以退为进,这好象是僧侣制度的座右铭。

在修院里,人们以受苦为达到欢乐的途径。人们签发由死神兑现的期票。人们在尘世的黑暗里预支天上的光明。在修院里,地狱生活是当作换取天堂的代价而被人接受的。

戴上面纱或穿上僧衣是一种取得永生的自杀。

在这样一种问题前,我们感到嘲笑是不能允许的。这里无论好坏全是严肃的。

公正的人蹙起眉头,但从不会有那种恶意的微笑。我们能理解人的愤怒,而不能理解恶意的中伤。

八 信仰,法则

还有几句话。

我们谴责充满-阴-谋的教会,蔑视政权的教权,但是我们处处尊崇那种思考问题的人。

我们向跪着的人致敬。

信仰,为人所必须。什么也不信的人不会有幸福。

人并不因为潜心静思而成为无所事事的人。有有形的劳动和无形的劳动。

静观,这是劳动,思想,这是行动。交叉着的胳膊能工作,合拢了的手掌能有所作为。注视苍穹也是一种业绩。

泰勒斯①静坐四年,他奠定了哲学。

①泰勒斯(Thalès),第一个有史可考的古希腊哲学的代表,自发唯物主义米和都学派的奠基者,生于公元前六世纪。

在我们看来,静修者不是游手好闲的人,违世遁俗的人也不是懒汉。

神游窈冥昏默之乡是一件严肃的事。

如果不故意歪曲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们认为对坟墓念念不忘,这对世人是适当的。在这一点上,神甫和哲学家的见解是一致的。“人都有一死。”特拉帕苦修会①的修院院长和贺拉斯②所见略同。

生不忘死,那是先哲的法则,也是苦修僧的法则。在这方面,修士和哲人的见解一致。

物质的繁荣,我们需要,意识的崇高,我们坚持。

心浮气躁的人说:

“那些一动不动待在死亡边缘上的偶像要他们干什么?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干些什么?”

唉!围绕我们和等待我们的是一团黑暗,我们也不知道那无边的散射将怎样对待我们,因此我们回答:“也许那些人的建树是无比卓绝的。”而且我们还得补充一句:“也许没有更为有效的工作了。”

总得有这么一些人来为不肯祈祷的人不停地祈祷。

我们认为问题的关健在于蕴藏在祈祷中的思想的多少。

祈祷中的莱布尼茨③是伟大的,崇拜中的伏尔泰是壮美的。“伏尔泰仰望上帝。”

①特拉帕苦修会(la Trappe),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一六六四年建立。

②贺拉斯(Horace),纪元前一世纪罗马著名诗人。

③莱布尼茨(Leibnitz,1646—1716),伟大的德国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

我们为保护宗教而反对各种宗教。

我们相信经文的空洞和祈祷的卓越。雾都孤儿

此外,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一会儿——这一幸而没留下该会规章十分严格,主张终身素食,永久缄口,只以手势示意,足不出院,故有“哑巴会”和“苦修会”之称。

十九世纪痕迹的一会儿,这多少人低着头鼓不起劲的一会儿,在这充满以享乐为荣、以追求短促无聊的物质享受为急务的行尸走肉的环境中,凡是离群遁世的人总是可敬的。修院是退让的地方,意义不明的自我牺牲总还是牺牲。把一种严重的错误当作天职来奉行,这自有它的伟大之处。

如果我们把修院,尤其是女修院——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妇女受苦最深,并且在那种与世隔绝的修院生活里,也有隆重的诺言——置于真理的光中,用理想的尺度,就其本质,从各个角度加以公正和彻底的分析,我们便会感到妇女的修院,无可否认,确有其庄严的地方。

我们指出了一鳞半爪的那种极其严峻惨淡的修院生涯,那不是人生,因为没有自由,也不是坟墓,因为还不圆满,那是一种奇特的场所,在那里人们有如置身高山之巅,朝这一面可以望见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朝另一面又可以望见我们即将前往的世界,那是两个世界接壤的狭窄地带,那里雾霭茫茫,依稀隐现在两个世界之中,生命的残晖和死亡的冥色*交相辉映,这是墓中半明半暗的光。

至于我们,虽不相信这些妇女所信之事物,却也和她们一样是生活在信仰中的,当我们想到这些心惊胆战而又充满信心和诚意的女性*,这些谦卑严肃的心灵,她们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边缘,守在已经谢绝的人世和尚未开放的天国之间,朝着那看不见的光辉,仅凭心中一点所谓自知之明而引为无上幸福,一心向往着万仞深渊和未知世界,两眼注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双膝下跪,胸中激动,惊愕,战栗,有时一阵来自太空的长风把她们吹得飘飘欲起,当我们想到那些情形时,总不免愀然动容,又惊又敬,如见神明,悲悯和钦羡之情油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