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她在请过早安之后嚷道,“猜猜我昨天在原野上散步碰见了谁啦。啊,爸爸,你大吃一惊了吧!这可是你的不是啊,是吧,嗳?我看见了——可是听着,我要让你听听,我是怎样识破你的,还有爱伦,她跟你是串通好了的,却装出一副可怜我的样子,难怪我一直巴望林敦回来,结果却总是失望。”
她把上一天的出游和遭遇一五一十都说了;东家呢,虽然不止一次地向我投来谴责的眼光,却一语不发,让她把话说完。于是他把女儿拉到身边,问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小林敦住在邻近的事一直瞒着她。难道她以为这是存心不让她享受那有益无害的乐趣吗?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希克厉先生,”她回答道。交际花盛衰记
“难道你以为我会把我的感情放在你的感情上面吗,卡茜?”他说道,“不,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克厉先生,而是因为希克厉先生不喜欢我;因为他是个没有一点人性的恶人,他就喜欢把他所憎恨的人坑了、毁了——只要给他抓住一点点机会他就下手。我知道,如果你和表弟保持来往,你就不能不和他接触;我知道,他为了我的缘故就会恨你;所以这是为了你好,不是别的原因,我才留神不让你再跟林敦见面。我本来打算等你长大了再跟你说明这回事,现在我觉得不该把这事拖延下去了。”
“可是希克厉先生挺热情呢,爸爸,”卡瑟琳说,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而且他并不反对我们俩见面。他说我随时都可以到他家去玩,只是不让我告诉你,因为你跟他争吵过,你不能宽恕他娶了伊莎蓓拉姑妈。你就是不肯。要怪只能怪你不是呀。他至少是愿意让我们两个做朋友的——林敦和我——而你就不愿意。”
东家看到她不相信他方才所说的关于她姑夫的那一番话,就把希克厉对待伊莎蓓拉的行为,以及呼啸山庄怎样落进他手里,成了他的产业,三言两语地说了个大概。这些事要他原原本本地说个明白,他可受不了啊。
尽管他绝口不提,可自从林敦夫人过世之后,对于当年的仇人的那种惊恐和愤恨之感,时时盘踞在他的心头,尽管他目前绝口不提,他还是感受到一阵心头的创痛。“要不是他闯进来,也许她到今天还在人间呢!”这是他经常有的痛苦的想法;在他的心目中,希克厉简直就是个凶手。
卡茜小姐呢,对于世上的阴险一无所知,她所知道的就只是自己所犯下的小过失——由于性子急躁、无思无虑而引起的不听话,错怪人,发脾气,而且这些小过失她当天犯下,当天就知过认错;因此听说有人竟这样黑心黑肺,这么多年来一直盘算着、隐藏着报复的打算,不动声色地执行着他的计划,从没有感到手软心酸的时候,这叫卡茜吃了一惊。这种对人性的新看法,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叫她大为震动——过去她想都没想到过呢,也从来不曾了解过啊。埃德加先生因此认为不必再往下说了。他只是又补了这么几句:
“今后你会明白,心肝儿,为什么我希望你躲开他的宅子和家庭。现在你去干你往常的正经,照旧去玩儿吧,别再想这些了。”
卡瑟琳吻了她的父亲,安静地坐下来,做她的功课,像往常一样,做了两小时;然后陪着她父亲到庭园里走走。一整天像平常一样过去了。但是到了晚上,她回房安处,我去帮她脱衣服时,却发现她跪在床边哭泣着。
“哎哟,真有你的,傻孩子!”我嚷道,“要是你真有什么伤心事,你就会感到,为了这点小小的不顺心,白白浪费了眼泪,那是多么丢人呀!货真价实的悲哀,你连半个影儿都从没照过面呢,卡瑟琳小姐。譬如说吧,东家和我一下子都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那时你心里的感受怎么样?把你目前的景况和这么一种痛苦比一比吧,你就应该感谢你已经有了几个朋友,而不至于贪心不足了。”
“我不是在为自己哭啊,爱伦,”她回答道,“我是在为他哭啊。他一心希望明天能再看到我,他可要失望啦;他会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能把我等来。”
“废话!”我说道。“你以为他在想着你就像你一心想着他吗?他不是有哈里顿作伴吗?一百个人里头也不会有一个掉泪的——为着失去了才只在两个下午见过两次面的亲戚。小林敦会料到这是怎么回事,而再也不把你放在心上了。”
“不过我能不能写个便条给他呢?——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了,”她站起身来问道。“就把我答应借给他的那些书托人送去?他的书不及我的好;我告诉他我那些书是多么有趣,他非常想看呢。行吗,爱伦?”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断然地回答道。“那样一来,他就会写信给你,那就永远没完没了啦。不行,卡瑟琳小姐,必须完全断绝往来;爸爸这么希望,我就得照这么办。”
“不过一张小纸条有什么——”她又开口了,做出一副恳求的神情。
“给我闭嘴吧!”我打断她。“我们可不打算跟你那张小纸条讨价还价。上床去睡吧。”
她瞪了我一眼,一副赌气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乖孩子,我起初都不愿意吻她祝晚安了。我很生气,替她把被子盖好,就关门走了。
不过走到半路上,我后悔了,就轻轻地走回去;可是瞧吧!这位大小姐正站在桌子边,她面前放着一张白纸,手里拿一支铅笔;一看见我进房来,她就偷偷地把笔藏起来。
“就算你写了信,你也找不到人给你送去了,卡瑟琳,”我说道,“现在我可要把蜡烛火熄了。”
我把熄烛罩往火焰上盖的时候,手背上被啪地打了一下,还听到了气呼呼的一声“坏东西!”我就这样离开了她。房门随即被她闩上了,这当儿她的脾气坏透了,一点也不受管教了。
信还是写了,是由村里来的一个送牛奶的给送去的;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卡茜也不闹情绪了,不过她特别喜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如果我突然走近去,正在看书的她就会吓了一跳,而且往往会凑倒在书本上,显然不想让人看到她正在读些什么,而我却一眼看出在书页中间有散张的纸边露出来。她还给自己立了一个新的规矩:每天一清早就下楼,待在厨房里不肯走开,好像在等待什么东西来到似的。在图书室的一个柜子中,她有一个小抽斗,她常翻弄好半天,走开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把抽斗的钥匙带着。
有一天,她正在翻弄这个抽斗,本来这抽斗里放的无非是些玩具和小玩意儿,现在我注意到这些东西变成一叠叠折好的纸片了。我生了好奇心,也起了疑心。我决定要看看她那神秘的宝藏。
到了夜晚,等她和东家上了楼、归了房,我拿出自己的一串管家的钥匙,找来找去,找出了一把可以开那抽斗的钥匙。一拉开抽斗,我就把里面的东西都倒进了我的围裙里,带到我自己的房里好从容检查。
虽说我早就不放心了,我可仍然大吃一惊:发现有这么一大堆信件!想必是每天一信吧——都是林敦·希克厉写来的回信,回复她写去的信。开头几封信写得很短很拘谨;可是渐渐地发展成为一封封写不完的情书了。写得很幼稚——像他这样的年龄还能写出什么来呢?可是在行文中间,前前后后也会冒出一些文句,照我看,他写不出来、是抄来的。有几封信,热情奔放跟淡而无味搅拌在一起,简直成了古怪的混合体,一开头,感情是那样强烈,到了结尾时,却只剩下矫揉造作、堆砌起来的文笔了——一个中学生给他幻想中的虚无缥缈的情人写情书时,用的就是这种笔调。这些情书能否让卡茜满意,我不知道,可是照我看,不过是一堆一无价值的废物罢了。
我这样一封又一封信翻阅着,到后来认为不必再看下去了,就把这些信件用手绢包扎起来,放过一边,把空了的抽斗重新锁上。
我家小姐按照她的老规矩,一早就下楼、一下楼就到厨房去了。
我冷眼看着,有一个小男孩来到的时候,她走到门口守着,趁挤奶的女工给他的罐子灌满牛奶时,就把什么东西塞进他背心的口袋里,又从里面扯出什么东西来。我绕过花园,守候着那个传信的人;他奋勇保卫他的委托物,两人在争夺的时候把牛奶都泼翻了;不过我终于把那封信抢到了手,还告诫他要是不赶紧给我回家去,那就有得他苦了。我就留在围墙脚下,阅读卡茜小姐的情书。那是比她表弟的信写得朴实、流畅多了——写得很美,也很傻。我摇着头,满腹心事,走进了宅子。
那一天很潮湿,她没法到林苑里溜达散心,因此早课结束后就去向抽斗找安慰了。她父亲正坐在桌子边看书,我呢,一边故意找点零活做,窗帘上有几条穗子还连结在一起需要剪断一下,一边用眼睛盯着她,看好她的一举一动。
一只母鸟留下一窠啾啾欢鸣的幼雏,等到飞回来时,发现窠巢已被洗劫一空,那时它会扑击着翅膀,发出哀鸣;可是它的悲痛还不及目前卡茜发出的那一声“哎哟!”她方才那副喜气洋洋的脸色整个儿都变过来了。林敦先生抬头望望。
“怎么啦,心肝儿?你不留神碰痛啦?”他问道。
他那声调,他那神情,叫她拿得准发现那一批宝藏的决不是他。
“没有,爸爸,”她喘着气说,“爱伦!爱伦!上楼来!我不舒服!”
我听从她的吩咐,陪着她出去了。
“噢,爱伦,你把抽斗中的东西都拿走啦!”我们一进房,关上了门,只剩两人的时候,她马上开口道,还向我双膝下跪。“把那些东西还给我吧!以后我再也不干了,不干了!不要去告诉爸爸。你没有去告诉爸爸吧,爱伦,说你没有去告诉吧!我真是太淘气啦,可是以后我再也不这样干啦!”
我板着脸叫她站起来。幻灭
“好呀,卡瑟琳小姐,”我嚷道,“看来你倒是很有办法呀!你还懂不懂得害羞?你一空下来就念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大堆破烂货,那还用说!嗨,写得多美呀,可以送去出版啦。要是我把这些信都放到东家面前,你说他心里会有些什么想法?我还没拿去给他看,可是你别指望我会替你保守这愚蠢的秘密。真不害臊!一定是你带头写这些荒唐的东西。他是不会想出这个主意的,我可以肯定地说。”
“我没有带头写,我没有,”卡茜抽泣着说,心都快碎了。“我从没想到过要爱他,直到那次——”
“爱!”我嚷道,带着十二分讥嘲的口气吐出了这个字。“爱!谁听到过这样的胡扯?那我也尽可以跟一年来一次、收买咱们家谷子的磨坊主谈什么爱不爱啦。好一个爱呀,真有你的!前后两次加起来,你这辈子和林敦见面还不满四个钟头!瞧,这儿是小娃娃的胡说八道,我要拿到图书室去,咱们听听你爸爸对于这种‘爱’有什么好说的!”
她扑过来就抢她那些宝贝信,可是我把信高举过我的头,于是她倾吐出一连串狂热的恳求,求我把信烧了吧——随便怎样处置都行,就是不能拿去给别人看。我真是又好笑又想骂她——因为我捉摸这无非是女孩子的虚荣心——后来我终于有些心软了,便问道:
“如果我同意把信烧掉,你能不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书信往来?——也不再寄书去(我看得出你是寄过书给他了),也不送一束鬈发,一只戒指或是什么玩具去。”
“我们从来不送什么玩具!”卡瑟琳嚷道,她的自尊心把她的羞耻心压了下去。
“那么什么都不送,是不是,小姐?”我说,“除非你有这个决心,否则我就走啦。”
“我答应好了,爱伦!”她拉住我的衣裳嚷道。“噢,把信扔进火里吧!——扔吧,扔吧!”
我用火钳拨开一块地方。这牺牲可是太痛苦了,太受不了啦;她苦苦地哀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信吧。
“一封或者两封,爱伦,让我保留着,作为对林敦的纪念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把信札从手绢角往炉子里倒,火舌卷起来,直冲烟囱。
“我要留一封,你这个狠心的坏女人呀!”她高声尖叫道,也不顾烧痛手指,把手伸进火里,抢出了烧剩一半的纸片。
“好得很呀,我也要留一些给你爸爸去欣赏欣赏!”我回她道,把手中剩下的信件晃了几晃,放回到手绢包中,重又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放开手掌,让那些烧焦了的纸片又掉进了火里,向我做了个手势,求我完成这火的葬礼。
信都烧完了。我搅了一下灰烬,抄起满满一铲子煤,盖了上去。她一句话也没有,怀着十二分委屈的心情,回到她自己的房中去了。
我下楼去告诉东家,小姐的一阵子不舒服已经过去了,不过我认为最好让她躺一会儿。她不肯吃中饭。不过下午吃茶时,她下楼来了,只见她脸容苍白、眼圈红红的,却不动声色,表现了惊人的自制力。
第二天早晨,我用一张纸条回复了那天的来信,纸条上写道:“请希克厉先生以后不再给林敦小姐写信,她不会收受你的来信了。”
从此以后,那男孩每天早晨来到时,口袋里没有夹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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