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瑟琳已经长得高高的,像个大人了,她的体形又丰·满又苗条,像钢丝那样有弹性,她身体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林敦呢,神情、举止都是懒洋洋的,外形也非常瘦弱;不过他自有一种文雅的风度,多少弥补了那些缺点,使他还让人看得过去。
他的表姐接二连三地跟他交换了表示亲热的动作后,走到希克厉先生跟前——他正逗留在门口,把他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屋子里,一半放在屋子外——说穿了,他是假装在注意外面的事,而其实只是留心里面发生的事。
“这么说,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嚷道,走到他跟前行了个礼。“我本来就觉得你不错,虽说你一开始态度有些生硬。你干吗不带林敦到田庄来作客呢?做了这么些年贴紧的邻居,却从不来看看我们,可真有些怪。你干吗要这样呢?”
“在你出世之前,我去过一两次,一两次已经嫌多了啊,”他回答道。“好啦——见鬼!你要是有多余的吻,都送给林敦吧——给我可是白糟蹋。”
“淘气的爱伦!”卡瑟琳嚷道,一边向我扑过来,把她那不懂得节制的亲热劲儿滥用在我身上——我成为她接下来进攻的目标啦。“坏良心爱伦!想不让我进来。可是将来我要天天早晨散步到这儿来呢——我可以吗,姑夫?——有时候还带爸爸来。你看见我们来高兴吗?”
“那还用说!”那个姑夫回答道,一边却忍不住做了一个苦脸,因为他对这两位说是要上门来的客人心里深恶痛绝。“可是慢着,”他转身过来又对小姐说道。“我想了一想,我想还是告诉你的好。林敦先生对我有偏见。有一次,我们两个吵了一架,吵得可真凶,真不像话;要是你跟他说起你到过这儿,他就会从此不许你再来作客了。因此这事你无论如何不能提,除非你今后不想再来看你的表弟了。你想来就来好了,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
“你们干吗要吵架呢?”卡瑟琳问道,顿时垂头丧气。
“他认为我这个穷人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克厉回答道。“我把她带走了,叫他心里很难受。他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这回事。”
“那是不应该的!”小姐说道。“我有一天会跟他说:他不应该。可是你们吵架,林敦和我并没有干系呀。那么我就不来了;他去田庄好啦。”
“好远的路啊,”她那位表弟咕噜着,“要我走四英里路,可不要送了我的命吗。不,你来吧,卡瑟琳小姐,来了这次,下次再来——不要天天早晨都来,一星期来一两次好啦。”
做父亲的向他儿子看了一眼,带着极端瞧不起的神情。
“纳莉,我怕我这番心血要白费了,”他咕噜着跟我说。“卡瑟琳小姐(这小傻瓜就是这样称呼她的)会发现他一文不值,叫他见鬼去吧。呃,要是换了哈里顿就好啦!别看哈里顿糟蹋成那副样子,你知道吗,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瞧着他眼红呢。这小家伙如果是另外一个人,我是会喜欢他的。不过这点倒不用担心:他不会被她看中的。我要借他来刺激那个窝囊废,叫他振作起来。我们估计他恐怕活不到十八岁。唉,这该死的叫人瞧不入眼的东西!他只顾得弄干他的两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林敦!”
“呃,爸爸,”那孩子答应道。高老头
“在这儿附近你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带你表姐去瞧瞧吗?——连个兔子窝或者鼬鼠窝也没有吗?你慢些儿换鞋子,先带她到花园里去玩,再到马房去看看你的马。”
“你不觉得还是坐在这儿好吗?”林敦问卡茜道,那种声气分明表示他是懒得再动一动了。
“我说不上来,”她回答道,带着渴望的神情向门口瞧了一眼,显然巴不得想活动活动。
他安坐不动,而且蜷缩着身子,向炉火挨得更近些。希克厉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去,又从厨房走到院子去大声叫哈里顿。哈里顿答应了。一会儿,两个人又进来了。那个小伙子刚洗了身子,这可以从他那满脸红光和湿漉漉的头发看得出来。
“啊,我要问你啦,姑夫,”卡茜小姐嚷道,记起了管家的那番话。“那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吗?”
“他是的,”他回话道,“是你母亲的侄儿。你不喜欢他吗?”
卡瑟琳的神情很奇怪。
“他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吗?”他又问道。
那个没教养的小东西踮起了脚尖,凑在希克厉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大笑起来。哈里顿的脸色阴沉下来。我看出他很敏感,惟恐人家有一丁点儿取笑他;而且显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低微的地位。但是他的主人(或是保护人)大声说了一番话,把他的怒气赶跑了。
“你要成为我们中间的一个宝贝儿啦,哈里顿!她说你是一个——是什么呀?好吧,反正是听了很受用的话。听着!你陪她到农场去走一圈。记住,一举一动要像个上等人!肮脏的话一句也不能说。不要趁这位小姐不看你的时候死盯着她看,等她一回过头来时,又慌得不知把自己的脸往哪儿藏好。开口说话的时候要慢一些;别把你的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吧,尽你的力好好招待她吧。”
他眼看着这一对儿从窗前经过。小欧肖拿定了主意,转过脸去,不看他的女伴一眼。他好像是个陌生人,是位艺术家,把他眼前熟悉的景色看得出神了。
卡瑟琳偷偷地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爱慕之情。于是她只顾去寻找使自己感到兴趣的东西了,她步子轻松地往前走着,既然两个人没有话说,她就唱起轻快的小曲子来。
“我把他的舌头打了个结了,”希克厉看着这情景说。“他会始终不敢开口说一个字!纳莉,你还记得我在他那年纪的模样吧?——不,还比他小些。我可曾露出这样一副蠢相吗——就像约瑟夫所说的。”
“更糟,”我回他道,“因为除了蠢,还加上绷着一张脸呢。”
“我从他那儿得到一种乐趣,”他把心里想的接着说出来。“他满足了我对他的期望。如果他是个天生的傻子,我就连一半的乐趣也没有啦。可是他不是个傻子;我跟他有同感,因为他的种种切身感受我自己都体会过。譬如说,我能确切地知道,他目前感受着什么痛苦。以后还有得他痛苦呢,这不过是刚开个头罢了。他永远也别想从他那粗野、愚昧的泥沟里爬上来了。我把他抓在手里,比他那坏蛋老子掐住我还紧些,而且把他压得更低,你瞧,他为自己的野蛮劲儿而得意呢。我教导他:凡是兽性以外的东西全都是傻的、不中用的,都应该瞧不起。
“你可认为假如亨德莱还活着,看见他儿子成了那个样儿,他会感到自豪吗?——只怕就像我为我那个儿子那样感到‘自豪’吧?可是有这么一个区别:一个是金子,却当作铺地的石块用了,另一个是锡器,却给擦亮了冒充一件银器。我这个儿子一无价值,可是亏得有我在推动,叫这个草包不走也得往前走几步。他那个儿子有头等的天赋,却荒废了,变得比被埋没了还糟。我没有什么好痛心的;应该痛心的是他,而且除了我,谁也不会知道他这痛苦是多么深。最妙的是,哈里顿死命地喜欢我!你总得承认,这一着我比亨德莱高明得多吧。如果这个死了的坏蛋能够从坟墓里爬出来,破口大骂我亏待了他的后代,那才有趣呢,我会看到那个‘后代’会气呼呼地把他打回去,因为他胆敢侮辱他在这世界上的惟一的朋友!”
一想到这里,希克厉暗自发出一阵魔鬼般的笑声。
我没有答理他,因为他分明并不期待谁来回答他。
这时候,我们那位年青朋友(他坐得远,并没听到我们在说些什么)开始显示出坐立不安的征候来——也许在后悔不该为了怕受点累,叫自己失去了陪卡瑟琳一起玩的乐趣吧。他的父亲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总往窗口瞟,他的手犹豫不决地向他的帽子那儿伸。
“站起来吧,你这个懒孩子!”他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叫道。“快去追他们呀!他们才走到拐角上,在蜂房的架子那儿。”
林敦振作起精神,离开了炉火。格子窗正开着,在他跨出门去的当儿,我听到卡茜正在问她那个不友好的随从,门框上边刻的是什么字。哈里顿瞪着两眼往上瞅,还抓着头皮,活像个小丑。
“是些活见鬼的字,”他回答道。“我念不出来。”贝姨
“念不出来?”卡瑟琳嚷道。“我能念这些字;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干吗刻在门上边?”
林敦在旁边咯咯地笑了——这是他第一回表示出开心的神气。
“他不认识字,”他跟他的表姐说。“你能相信天下会有这样一个大笨蛋吗?”
“他没有什么不对头吧?”卡茜小姐正正经经地问道,“还是他头脑简单——不正常吗?我问了他两次话,每一次他都做出一副蠢样子,我还以为他听不懂我的话呢。我说得准,我也不大能够懂得他。”
林敦又一次大笑了,还带着取笑的神情向哈里顿看了一眼,在那一会儿,哈里顿肯定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懒惰罢了——是吗,欧肖?”他说。“我的表姐以为你是白痴呢。这一下你可自食其果了——你去嘲笑你所谓的‘啃书本’吧。你注意到吗,卡瑟琳,他那一口可怕的约克郡土音?”
“哼,这有个屁用!”哈里顿咆哮着说,对他天天见面的同伴顶嘴,可一点也不迟钝。他还想再说下去,可是那两个年青人却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家那位轻浮的小姐兴高采烈,因为她发现原来她可以把他那古怪的谈吐当作笑料看待。
“你那句话里的‘屁’又有个什么用呢?”林敦讪笑着说。“爸爸关照你别说肮脏话,你呢,一开口,肮脏话就滚出来了。要做个像模像样的上等人——现在就给我做起来吧!”
“幸亏你像个姑娘,算不得一条汉子,要不然,我这会儿早就一拳把你打倒啦,那还用说,你这个可怜的小妞儿哟!”这个怒气冲冲的乡下佬回敬道,一边走开去了;他又是冒火,又是气苦,把个脸涨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人家丢了他的脸,可是又说不出哪儿得罪了他,心里又窘又急。
希克厉跟我一样,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番对话,脸上露出一丝笑,看着哈里顿走开去;可是紧接着又用极端厌恶的眼光向那轻浮的一对儿看了一眼,他们只顾在门口扯淡着。
这个少年一谈到哈里顿的种种过失,缺点,一讲起他所作所为的种种笑话,劲头就来了;那个姑娘呢,津津有味地听着林敦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并没想到像这样一些话决不会出于一个厚道的人之口。我原来倒还同情林敦,此刻变得不喜欢他了,他的父亲看不起他,我现在也觉得情有可原了。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我怎么也不能把卡茜小姐早点拉走;幸亏东家没有走出过他的房门,一直不知道我们久出不归。在一路回家的时候,我很想开导我带领的人一番,让她也好明白我们刚才离开的都是些什么人;谁知她反倒认为我对他们有偏见。
“啊哈!”她嚷道,“你站在爸爸那一边,爱伦。你有偏心,我知道,否则你就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哄骗我,说林敦住得离这儿很远很远。我真正是十二分生气了,可我又是那么高兴,要发脾气也发不出来。但是你给我闭口,不许你说我的姑夫什么。他是我的姑夫,记住,我还要责怪爸爸呢,不该和他吵架。”
她就这样说个不停,到后来我只好放弃了本来的打算:要她明白,她看错人了。当天晚上,她没有说起这次访问,因为她没有见到林敦先生。第二天就全都说出来了,真使我灰心丧气。不过这样也好。我以为做父亲的比我更能担负起指导和告诫的责任来。谁知他却缺乏勇气,没法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为什么她该避免跟山庄那边的人家往来;而宠惯了的卡瑟琳呢,爱怎样就得怎样,非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听从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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