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临走扬言,他东家要亲自上门,为了免得当真会发生那样的事,林敦先生托我一早就送这孩子回家,让他骑着卡瑟琳的小马去。他说道:——
“今后这孩子的前途,无论是凶是吉,我们都无能为力了,所以你千万别告诉我的女儿他到哪儿去了。从此以后她跟这孩子是没有来往了,还是别让她知道他就在邻近来得好,不然她再不会安下心来,而一心只想去呼啸山庄作客了。你只消跟她说,他的爸爸忽然派人来接他,所以他只好离开我们走了。”
早晨五点钟,我好不容易把小林敦从床上叫起来,他听说还得准备再赶一段路,吃了一惊,不过我说得很缓和,他得跟他的爸爸希克厉先生去住一阵再说,他爸爸可真想跟他见面呢,连让他恢复旅途的疲劳都等不及了,只盼望父子早日团圆。
“我的爸爸!”他嚷道,感到莫名其妙。“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有一个爸爸。他住在哪儿呀?我情愿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离田庄不远的地方,”我回答道,“就在那些小山的那一边——并不怎么远,以后你精神好了,你可以散步到这儿来。你应该高高兴兴地回家去看他。你一定得尽力爱他,就像你爱你妈妈那样,那么他也就会爱你了。”
“可是为什么以前我就没听说过他呢?”小林敦问道。“为什么妈妈不跟他一起住,像人家那样呢?”
“他在北方有事情,走不开,”我回答说,“而你妈妈的身子又不好,需要住到南方去。”
“可为什么妈妈从没跟我提起他来呢?”孩子不放松地问道。“她经常提到舅舅,我早就懂得我是应该爱舅舅的。叫我怎么样去爱爸爸呢?我还不认得他呀。”
“啊,孩子们全都爱他们的爸爸妈妈,”我说。“也许呢,你妈妈只怕经常跟你谈起你爸爸,你会想要住到他那儿去了。我们赶紧些吧。这样美好的早晨,赶个早,骑马出去,比躺在床上多睡一个钟头要好得多呢。”
“她呢,她跟我们一起去吗,——昨天我看见的那个小姑娘?”他问道。
“这一回不去,”我回答道。
“舅舅呢?”他又问。名利场
“不去,我送你到那儿去,”我说道。
小林敦又一头倒在他的枕头上,想他的心事。
“没有舅舅我就不去,”他想了半天嚷道。“我闹不清你究竟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要他明白过来,推三阻四地不肯去看自己的爸爸,那可不是个好孩子。他可还是倔强到底,怎么也不让我替他穿衣裳,我只好请东家来帮忙,哄他起床。这可怜的小东西,听我向他作了几次说得很好听的保证,什么他只是暂时离开,去得不会太久的呀,什么埃德加先生和卡茜会去看他的呀,以及其他的许愿等等,终于出发了。一路上,我不断地向他重复这些保证、许愿,却都是口说无凭,随口编造的。
在路上走了一会儿,那清新的、飘着石楠香味的空气,那灿烂的日光,以及敏妮的轻缓的小步,使他不那么灰心丧气了。他开始问起他的新家了,问起家里都住些什么人了,他对这些感到了兴趣,他的劲头也来了。
“呼啸山庄是跟画眉田庄一样好玩的地方吗?”他问道,一边转过头去向山谷最后望了一眼,有一片轻雾正从山谷里升起,在蔚蓝的天幕的边缘,形成了一朵轻飘飘的白云。
“山庄不像这儿那样,躲在树木深处,”我回答道,“也没这么大,但是你可以看到四周全都是美丽的山乡景色,那里的空气对你的健康更适宜——因为更新鲜、更干燥。一开头,也许你会觉得那座宅子旧了些,灰暗了些——虽说这也是挺神气的住宅,在附近这一带也是数一数二的了。以后你在荒原上溜达,那才真够味儿呢。哈里顿·欧肖——那是卡茜小姐的表哥,因此也好算得是你的表哥了——他会把那儿的好地方一一都带你去走走;逢到天气好的时候,你还可以带本书去,把那青翠的山谷当作了你的书房;你舅舅有时也会来跟你一起散步。他是经常出来到山上去散步的。”
“我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他问道。“他跟舅舅一样的年青漂亮吗?”
“他也一样年青,”我说,“不过他的头发、眼睛都是黑的,看上去严厉一些,他个子高一些又大一些。一开始,你也许会觉得他不怎么温文、和气;可是你得记住,要对他真诚亲热;那样的话,他自然会喜欢你,比起哪一个舅舅来都更喜欢你,因为你是他的骨肉啊。”
“黑头发、黑眼睛!”小林敦在想他的心事。“我可想象不出来。那么说,我长得不像他,是吗?”
“不太像,”我回答道,影踪儿都没有,我暗自想道,一边打量我那个小同伴,只见他皮肤白皙、骨骼纤小,一双眼睛,又大而无神,真叫人遗憾;那双眼睛是他妈妈的眼睛,却一点没有她那种灼灼有神的光彩,只有在使性子、耍脾气的时候,才闪出一丝光芒来。
“多么奇怪,他从来也没去看妈妈和我!”他咕噜着说。“他有没有看见过我?要是他看见过我,我那时候一定还是个婴儿。关于他,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呃,林敦少爷,”我说,“三百英里是很远的路程啊;而论起十年时间的长短来,对于你是一个样儿,而对于成年人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儿了。说不定希克厉先生年年夏天都在打算去看你们呢,可是总找不到凑巧的机会;谁知现在又太晚了。这方面的事,你就别多问他吧,免得打扰他,使他心烦,这没有好处。”
这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那孩子只管在马上想他的心事,直到我们来到住宅的花园门前,停了步。我留意看他脸上:他对这里的印象如何。
他打量着那有雕刻的房屋正面,那盖得低低的格子窗,那到处乱生的醋栗丛和弯腰曲背的枞树;他全神贯注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摇摇头。在他的内心里,他一点也看不中他那新居的这一副外貌。不过他还算懂事,没有立即就发牢骚。宅子里边也许还好,可以弥补一下呢。
他还没下马来,我先走去开门。那时正是六点半,一家人刚吃过早饭。仆人正在收拾盆碟和抹桌子。约瑟夫站在他东家的椅子旁边,正在讲着关于一匹跛马的故事;哈里顿正在准备到干草地里去干活。
“喂,纳莉!”希克厉先生一眼看见我叫道。“本来,我还只怕我得亲自下山坡去把我的‘附属品’接收过来呢。你把我名下的东西送来啦,是吗?我倒要看看我们能把它改造成什么样子。”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口。哈里顿和约瑟夫跟在后面,个个张开着嘴,想看个究竟。可怜巴巴的小林敦,对三张脸溜了一眼,害怕得要命。
“还用说,”约瑟夫打量了半天,说道,“他已经跟你调包啦,东家,这一个是他家的妞儿呀!”
希克厉先是盯着他儿子直瞧,把他瞧得浑身打颤,无处可躲;于是发出一阵瞧不起人的讥笑声。
“我的天哪!好一个美人儿!一个多可爱、多讨人喜欢的娃娃!”他嚷道。“他们可是用蜗牛〔1〕、用酸牛奶把他养大的吗,纳莉?算我该死吧!可是我从没想到会糟到这个地步!魔鬼也知道,我可不是那种盲目乐观的人呀!”
〔1〕欧洲人把蜗牛作为精美的食品。
我招呼那个发抖的、不知怎么才好的孩子下马来,走进屋去。他还不怎么懂得他父亲的话里的意思,也弄不明白是不是在说他——说实话,连这个样子很凶、冷嘲热讽的陌生人究竟是不是他的爸爸,他还捉摸不准呢。他紧贴着我,心惊肉跳,越来越哆嗦;希克厉先生坐了下来,向他一声喊叫:“过来!”他索性把脸儿伏在我肩膀上,哭起来了。
“得了,得了!”希克厉说着,伸手过来,粗暴地把他一把拉进自己的两膝中间,于是托住他的下巴颏儿,把他的脸儿往上抬。“别来这一套把戏!咱们又不会吃掉你,林敦——这是不是你的名字?你可真是你母亲的孩子,地地道道的!我名下的一份呢,你搁到哪儿去了呀?〔2〕——你这个呜哩呜哩哭的小鸡!”
〔2〕我名下的一份:希克厉在责问小林敦怎么没哪一处长得有些儿跟他相像。
他摘下了孩子的帽子,把他那一头浓密的、淡黄色的鬈发往后一推,摸摸他细细的手臂,又摸摸他小小的手指;在被这样上下打量的当儿,小林敦止住了哭泣,抬起他的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人家仔细看他,他也把人家看个仔细。
“你认得我吗?”希克厉问道,这时他已把孩子看个够,发现他一双小脚就像他一双小手那样又嫩又脆弱。
“不,”小林敦说,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茫茫然的恐惧。
“你总听说过我吧,我敢说?”
“没有,”他再一次回答。巴黎圣母院
“没有!你那个老娘太不像话了,她也不提醒提醒你,儿子对老子应该有点儿孝心!那么让我告诉你吧,你是我的儿子。我还要跟你说,你那个娘是个坏心眼儿的臭货,竟不让你知道你有个什么样的父亲。窣,你不要受不了,尽往后缩,不要把脸涨得红红的!不过这倒也好,可见得你的血还不是白色的。做个好孩子,我就不会亏待你。纳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坐下来歇歇;如果不累,那就回去吧。我料想你会把你听到的、看到的,全去报告给田庄那个窝囊废听的;再说,有你赖在此地不走,这小东西也不会定心的。”
“好吧,”我回答道,“我希望你对待这个孩子好一些,希克厉先生,否则他不会一直是你家里的人;在这广大的世界上,他是你这一辈子惟一的亲骨肉了——记着点吧。”
“我会待他非常的好,你放心吧,”他说道,笑了起来。“可就是不许别人待他好,我要他一心只向着我,谁也不能插到我们中间来。而且我这会儿就开始待他好;约瑟夫,给这孩子拿点早饭来。哈里顿,你这该死的蠢猪,快给我干活去。”
“可不是,纳莉,”等他们都走了之后他接着说,“我的儿子大有希望做你们家的主人,我怎么会巴望他早早死掉呢?——总得先让我十足有把握做他的继承人之后再说呀。再说,他是我的骨肉,我要得意洋洋地看到我的小辈名正言顺地做他们偌大产业的主人——我家的孩子花几个钱雇他们家的孩子耕种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也只有想到了这一点,才能叫我容忍这个狗崽子。单就他本人而言,我就是看不起他;我还恨他,因为他叫我想起了过去的事。不过看在这一层份上,旁的也就不计较了。
“他跟我在一起,同样是安安稳稳的,而且同样照顾得十分周到,就像你家东家照顾他自己的孩子。我已在楼上布置了一间很漂亮的屋子。我还给他请了个教师,一星期三次,从二十英里以外赶来,他想学什么,就教他什么。我还关照哈里顿要听他的吩咐。事实上,我一切都作了安排,只想扶着他做他的绅士,自有他那种气派,在他那个天地里高人一等。可是我很遗憾,他不值得人家这样为他操心。如果在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幸福的话,那就是让我看到他值得人家为他而骄傲;而这个脸色苍白、哭丧着脸的鬼东西,真叫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么说的时候,约瑟夫端着一盆牛奶粥回来了,他把牛奶粥放在小林敦的面前。这孩子把这粗点心搅了一搅,根本看不上眼,声明他没法吃这种东西。我看那个老仆人跟他的东家是一条心,也看不起这孩子;只是他不得不把他的厌恶压下去,因为希克厉明明白白地表示,他的下人们必须尊敬这孩子。
“没法吃吗?”约瑟夫学着小林敦说道,一边瞅着他的脸,又压低了声气,咕噜着,怕人家听见。“可是哈里顿少爷还是小哥儿的时候,吃的就是这个,再没别的了。他吃得,你也吃得吧,我这么想。”
“我不要吃这个!”小林敦顶回去道。“把这个拿走。”
约瑟夫气呼呼地拿起盆子就走,把它端到我们面前来。
“这吃的有什么不好?”他问道,把盆子直送到希克厉的鼻子底下。
“这盆粥有什么不好?”希克厉说道。
“就是!”约瑟夫回答道,“那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却说他没法吃这个。可是我看没什么不好!他的老娘也就是这个派头儿,我们种下麦子,替她做面包,她还嫌我们一身脏呢。”
“别跟我提起他的娘来,”东家很生气地说。“给他去拿点什么他能吃的东西来,这就是了。他平常吃些什么,纳莉?”
我出主意说,给他弄杯热牛奶或是热茶吧;那个老管家于是得到吩咐,准备去了。好吧,我私下想道,他老子的那种自私倒让他可以日子过得好一些。他看出孩子的体质太娇弱,只能依着他些。我要告诉林敦先生,希克厉对那个孩子又是怎么一个情况,让他感到一些安慰。
我已经没有理由多逗留了,就悄悄溜了出去;这时候,有一只看羊狗跑上前去想和小林敦表示友好,他却胆怯地正在推开它。可是他十分警觉,休想瞒得过他。我一关上门,就听见一声叫喊,拼命地反复着这句话:——
“别丢下我!我不要呆在这儿!我不要呆在这儿!”
接着,门闩给抬起又落下了。他们不让他冲出来。我骑上敏妮,催它快快跑;于是我这短暂的保护人的职责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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