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没有误会,”那个迷了心窍的姑娘回答道。“我爱他胜过你爱埃德加;他也许会爱我的,假使你肯放手的话!”
“这么说,就算你是皇后娘娘,我也不愿意做你啦!”卡瑟琳用强烈的语气表示她的意见;看样子,她说的是真心话。“纳莉,你帮我让她明白过来,她是疯了。告诉她希克厉是怎么样一个人——一个野性不改的蛮子,没有教养,也不曾开化,简直是一片不毛的荒野,只有荆棘和砂石。看那儿笼子里的小金丝雀,我还狠不了心把它放到冬天的林子里去,我能劝你把你那颗心去交托给他吗?可惜你太不了解他的性格了,孩子,就因为这个道理,才叫你的头脑产生那种幻梦。千万别以为在他那严峻的外表底下深深埋藏着仁爱、埋藏着柔情!他并不是一颗未经琢磨的金刚钻,一个含着珍珠的牡蛎——不是这样一个粗夫。
“不,他是一个狼一般凶狠无情的人。我从来不跟他这么说:‘放过这个或是那个仇人吧,因为你害苦他们你就是气量小,就是狠心肠。’我说是:‘放过他们吧,因为,我可不答应有谁来伤害他们。’
“他会把你毁了,就像压碎一只麻雀蛋,伊莎蓓拉,要是他觉得你是个太麻烦的负担。我知道他决不会爱林敦家的哪一个人的;可是他完全能做这样的事:跟你的钱、跟你的继承财产的希望结婚。贪财的念头在他的心里头成长,变成了摆不脱的罪恶。这就是我给他画的一幅像,而我还是他的朋友呢——正为了这缘故,假使他当真一心想要把你弄到手的话,也许我会闭紧嘴巴,看着你掉进他的圈套去呢。”
林敦小姐气呼呼地瞪着眼睛看她的嫂嫂。白痴
“亏你说这些话!亏你说这些话!”她只管恼怒地嚷。“你比二十个敌人还要坏,你这个恶毒的朋友!”
“啊,这么说,你不相信我?”卡瑟琳说道。“你打量我这番话是从坏透了的、自私自利的心眼儿里说出来的吧?”
“正是这样,我看得很明白,”伊莎蓓拉不甘示弱地说;“你叫我害怕得发抖!”
“好哇!”对方叫起来。“你自个儿去试试吧,如果你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跟你这个不知好歹、不讲道理的人多费唇舌了。”
“为了她那股自私劲儿,我就得吃苦头!”林敦夫人走出房间以后,她呜哩呜哩地哭诉道。“一切,这一切,都在反对我。她毁了我的惟一的安慰。可是她讲的是谎话,是不是呢?希克厉先生不是一个恶魔。他有一个值得尊敬的灵魂,而且是一个真诚的灵魂,要不然,他怎么还能记得她呢?”
“快把他从你的心里头赶走吧,小姐,”我说道。“他是一头不祥的恶鸟——不配做你的伴侣。林敦夫人把话讲绝了,可是我没法反驳她。她比我、比哪一个人,都更清楚地了解他的心地;而她决不会把他描摹得比他本人更糟的。问心无愧的人是用不到隐瞒他们的所作所为的。他那一阵是怎样过活的?他是怎样发财的?干吗他要在呼啸山庄住下来——住在他所痛恨的那个人的家里?听他们说,自从他来到之后,欧肖先生越发堕落了。他们两个经常整夜的喝酒、赌博;亨德莱为了借钱用,已经把他的田地抵押出去,他什么事都不管,只知道赌钱、喝酒。才只一礼拜前我听得说起——是约瑟夫告诉我的,我在吉牟屯碰见他;他说:
“‘纳莉,咱们这个老家,差点儿够得上请验尸官来验尸啦。他们中间有一个险险乎给砍掉了手指儿,为了挡住另一个把自己当作小牛崽似地一刀子扎下去。我说的是东家——你知道吧,他大大地够得上去受末日审判啦。审判席上的法官,他谁都不怕,管什么保罗,还是彼得,约翰,马太啊〔5〕——随便哪一个,他全不在乎!他就喜欢——他偏还拿他那厚脸皮摆在他们面前呢!
〔5〕保罗,彼得,约翰,马太,都是耶稣的使徒。
“‘还有那个好小子希克厉,你得留神,真了不起哪!哪怕十足是魔鬼在开玩笑,他也照样能咧开了嘴发笑,不输于随便哪一个人。他到田庄去的当儿,从来不曾提起他在我们中间干的什么正经事吗?就是这么个样儿——太阳落山时起床,掷骰子,喝白兰地酒,关上百叶窗,点上蜡烛,一直点到第二天的正午;这两个荒唐的赌棍这才咒天骂地、满嘴呓语,摸回他们自己的卧房去,叫懂得羞耻的正派人来不及把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
“‘这个坏蛋呢,嘿,他会计数他手里的钱,吃饱了饭,睡好了觉,跑到邻舍去找人家的老婆搭讪。当然啰,他会告诉卡瑟琳大娘她老子的金子银子怎么样都滚进他的口袋里去了;她老子的儿子大踏步地往堕落的道路上跑,他怎样赶在前头把一路上的栅栏一齐打开!’
“嗳,林敦小姐,约瑟夫是个老浑蛋,但不是一个说谎的人;如果他所讲到的希克厉的种种行为是当真不假的,那你怎么也不会想要这样一个丈夫吧,你决不会的吧。”
“你跟其余那些人是一气串通的,爱伦!”她回答道。“我才不听你这些造谣中伤的话呢。你们安的是什么坏心眼儿,一劲儿要叫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幸福了!”
如果由着她一个儿,她究竟会从痴心妄想中清醒过来呢,还是始终执迷不悟,我可不能说了。她很少有好好想一下的时间。第二天,邻镇有一堂会审,东家是必须参加的。希克厉得知他有事外出,便登门作客,比平常早得多。
卡瑟琳和伊莎蓓拉两个正坐在书房里,赌着气,可是并没出声。那小姑想到她近来的行动太冒失了,昨日又在性子发作的当儿把自己内心的秘密泄露出来了,不免有点儿惊慌。那嫂子呢,已把这回事前后思量了一番,对她的小姑当真生了气,暗中打定主意,下次要取笑取笑小姑多么唐突,偏要叫她感到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儿。
当她看见希克厉从窗边经过时,她的确笑了。我正在打扫炉子,我看见她嘴边挂着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也不知伊莎蓓拉正在专心看书,还是想得出了神,一直到门儿推开,她都坐着没动,这一下,她想躲避也来不及了,否则的话,她还会不逃吗?
“进来,来得正好!”主妇喜洋洋地嚷道,拖了一只椅子到火炉边。“这儿两个人正苦着没有第三者来把她们中间的冰山给融解了;而你正是我们两个都选得中的人。希克厉,我好不得意哪,因为我终于能够对你说出一个人来,她比我都更爱慕你。我希望你感到荣幸才好。——不,这个人不是纳莉,不要望着她!我那小妹子,怪可怜的,只是在暗地里想念你那形体的美、精神的美,想得连心儿都碎了呢。做不做埃德加的妹夫完全看你啦!不,不,伊莎蓓拉,你跑不了!”她接着说,只装作是闹玩笑,一把拉住了那个狼狈不堪的姑娘——她刚从座位上忿怒地站了起来。
“都为了你,希克厉,我们两个像两只猫似地斗了起来,各人争着夸耀自己的爱恋和忠诚,可是我完全给比下去了。此外,对方还通知我,只要我能够识趣些,站过一旁,那我的情敌——她自命为我的情敌——就会一箭射中你,从此永远占据你的心灵,把我的形象永生永世驱逐得无影无踪了。”
“卡瑟琳!”伊莎蓓拉嚷道,恢复了自己的尊严,不肯拉拉扯扯,硬是从紧紧的掌握里挣脱出来。“我多谢你啦,说老实话吧,不要造我的谣,哪怕是闹着玩!——希克厉先生,请你吩咐你这个朋友放我走吧。她忘了我跟你并不熟识;对于她是挺好玩儿的事,对于我可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谁知那位客人却并不理睬,只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她对于他怀着一片什么样情感,看来他压根儿不理会;于是她只好转过来向她的迫害者小声小气地苦求放了她吧。
“没有那么容易!”林敦夫人嚷着回答道。“我可不愿意下次再给人家叫做‘牛槽里的恶狗’了。你给我留在这儿。——这就对啦!嗳,希克厉,听得我这好消息,你为什么不表示得意呀?伊莎蓓拉发誓说,埃德加那样爱我,可是跟她对你的一片柔情一比,就算不得什么啦。我记得她确实说过这一类话——她说过没有,爱伦?而从前天散步回来,她就一直不曾吃过东西,又恨又伤心,只为了我把她从你身边打发走了,我还道跟你在一起会叫她受不了。”
“我以为你在取笑她,”希克厉说道,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她们。“至少目前她就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罪与罚
说着,他就紧紧盯着这个谈话的对象,那神情好比人们在打量一种罕见的、惹人反感的动物——譬如说吧,一条印度的蜈蚣,尽管它讨人厌恶,可是出于好奇心,人们还是要细细观察它。
这可怜的小东西忍受不住了。只见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接连地变着颜色,眼泪像明珠般挂在睫毛上。她纤细的手指竭力想掰开卡瑟琳的紧紧的掌握;可是她才从自己手臂上掰开一只手指儿,另一只手指儿又压下来了,再没法把五个手指儿一齐掰掉;看到这样,她就使用起手指甲来了。那尖尖的指甲顿时在那紧抓着的手指儿上画出几条鲜红的新月形来。
“好一只母老虎!”林敦夫人嚷道,把她放走了,疼得直挥手。“滚开吧,看老天面上,快把你这张泼妇的脸儿藏起来吧!就这么愚蠢,当着他的面,把你的爪子露了出来!难道不想想他会产生什么感想吗?瞧,希克厉!这就是她用来抓人的家伙——你可得留神你的眼睛哪!”
“看我不把她的指甲从她手指上撕下来,要是她胆敢对我张牙舞爪;”他野蛮地回答道。这时候她已跑了出去,门也关上了。“可是卡茜,你这是什么意思,把那个小东西这么取笑一通?你说的不是实话吧,是吗?”
“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是实话,”她回答道。“这几个星期来,她想你想得都没命啦。今天早晨〔6〕,她又为你大闹了一场,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只为了我把你的短处照直说了,好叫她冷了这一片痴心。可是你也不必再理会这事啦。我无非想惩罚她的凶劲罢了。我的好希克厉,我太喜欢她了,哪儿舍得让她给你抓去一口吞掉呢。”
〔6〕原文如此,疑为“昨天早晨”。
“我呢,太不喜欢她了,哪儿会去打她的主意呢,”他说,“除非我不怕倒胃口。要是让我跟这张讨人厌的蜡脸儿〔7〕住在一起,那你有不少新鲜的事儿好听到啦;每隔一两天就叫她那白皮肤上现出彩虹般的五颜六色来,叫那双蓝眼睛变成了乌青,还是稀松平常,不算一回事呢。太可恶了,那双眼睛跟林敦的一模一样!”
〔7〕蜡脸儿,应指蜡制的洋娃娃的漂亮脸儿。
“太可爱了!”卡瑟琳说道,“那一双是鸽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继承人,是不是?”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如果让我说是的,那我心里就会难受了〔8〕,”他的同伴回答道。“会有五六个侄子来取消她的继承权呢,只要老天喜欢!把你的心思抛开吧,别再想到眼前这事上去啦。你太贪图邻居的财产啦。记住,这一家邻居的财产是属于我的。”
〔8〕卡瑟琳意谓:“如果有一天伊莎蓓拉当真做她哥哥的继承人,那全因为我没有能为林敦生下个男孩子,我将为此而感到难受。”(当初遗嘱规定,在林敦没有男嗣的情况下,他的财产将由其妹妹继承。)下文“五六个侄子”,卡瑟琳自言希望能生下五六个男孩子。
“要是这份财产归了我,那还不是这回事吗?”希克厉说道;“可是伊莎蓓拉虽然没有头脑,却一点儿不疯;总之,听你的话,我们不提这回事吧。”
在口头上,他们果然不提这回事了;也许卡瑟琳在心里也不想起了。可是另一位,我确实感觉到,在那天晚上,却不止一次想起这回事来。每当林敦夫人有事离房的时候,我看见他就独自在发笑——还不如说是狞笑——就阴森森地沉思起来了。
我打定主意要留意他的行动。我的心始终偏向东家这一边,而不是偏向卡瑟琳那一边。我自以为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和善,正派,信任别人;而她呢——虽然不能说截然相反,可是她的行动未免太随心所欲,叫我难以相信她立身处世有什么准则,更难于对她的一喜一怒产生同感。
我巴不得会发生一件什么事情,暗中替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人们摆脱了希克厉先生,让我们重又像他没有来到之前那样过日子。他上门来作客,对于我是没完没了的梦魇,我怕对于我那东家也是这样吧。他在呼啸山庄住下来,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我觉得上帝已丢下了那迷途的羔羊〔9〕,由它去彷徨,一只恶兽来到它和羊栏中间巡行着,看准机会就要扑过来吃掉小羊儿了。
〔9〕迷途的羔羊,指伊莎蓓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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