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长一阵子,他挣扎着要跟上卡瑟琳读书的进度,不肯落在后面。但是最后他只得断绝了这个念头,虽然他口里不说,心里却十分沉痛。他是无可挽回地断绝了这念头,你再不用想劝他为了上进,再往前走一步,因为他看出,他非得跌到从前的水准以下不可。接着,他的外表和举止就向他内心的堕落看齐。他走路变得吊儿郎当了,看起人来,一副不正派的样子;他天生孤僻的性子,越发变成几乎不知好歹、不近人情、谁都不理睬的坏脾气了。他才不希罕他的少数几个熟人看重他,他故意要惹他们的恼恨,这才感到一种恶意的高兴。
在他干活间歇的当儿,卡瑟琳还是经常跟他做伴,可是他再没有一言半句向她表示亲热了;她不避嫌疑、孩子气地跟他要好,他却憋着气恼,满腹猜忌,不肯让她挨近来;仿佛感觉到跟他亲热,把那么些柔情蜜意往他身上堆,有什么好呢?
那一天,他走进正屋来,宣布他什么活也不准备干的时候,我正在伺候卡茜小姐穿衣裳。她没有料到他会忽然想到要享一天清福,所以还道这间屋子可以完全归她一个人支配,而且已经想法通知埃德加:她的哥哥今天不在家,这会儿她打扮起来,就是在准备接待他。
“卡茜,今天下午你有事吗?”希克厉问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在下雨呢,”她回答道。局外人
“那么你穿了这绸袍子干什么呢?”他问。“没有谁来吧,我希望?”
“叫我怎么知道呢?”小姐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现在该下田去了,希克厉。吃好中饭已经一个钟点啦。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难得有几次,亨德莱这个晦气星不在我们眼前晃着,”那孩子说道。“今天我不去干活啦,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不过约瑟夫会去告发呢,”她提醒他说。“你还是去吧!”
“约瑟夫正在潘尼屯山岩的那一边装运石灰呢,他总要忙到天黑才得完,他是怎么也不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他踱到了火炉边,坐了下来。卡瑟琳皱着眉心想了一阵,她觉得总得先透露些口风给他才好。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她就说道:
“伊莎蓓拉和埃德加·林敦说起过今天下午要来作客,不过天下雨了,我看他们不见得来了;不过也许他们会来呢,要是来了,那你难保不挨一顿骂,这有什么好呢?”
“吩咐爱伦去回绝他们,说你没空,卡茜,”他坚持着说。“不要为了那两个可怜巴巴的蠢朋友——就把我赶出去!有时候我真气苦,忍不住想说,他们简直——可是我不说吧……”
“他们简直什么呀?”卡瑟琳嚷道,带着不安的神色望着他。“噢,纳莉!”她怒冲冲地加了一句,把她的头从我手里一下子挣脱了,“你把我的鬈发都梳乱了!够了;别管我吧。——你忍不住想要诉什么苦呀,希克厉?”
“没什么——你只消看看墙上的月历吧。”他指着挂在窗口的一张配框子的纸片说下去道,“那打叉的就是你跟林敦一起消磨的夜晚,那画点子的就是跟我在一块儿的夜晚。你看见没有?我每天都打一个记号的。”
“看见了——真无聊,好像我会留神这个似的!”卡瑟琳使性子说道。“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让你看到,我可是留神着呢。”希克厉说。
“那我应该老是陪你坐着吗?”她反问道,火气越来越大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跟我谈了些什么呢?你不如索性做一个哑巴,或是一个娃娃吧——你跟我说过一句有说有笑的话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喜欢的事没有?”
“以前你从没嫌我话讲得太少,或是你不喜欢我跟你做伴呀,卡茜!”希克厉十分激动地嚷道。
“根本谈不上做伴——谁看见跟人做伴,却什么都不懂,一声都不吭呢,”她咕噜着说。
她的伴侣站了起来,可是来不及发泄他的感情了,因为已经听得见外面石板道上有马蹄声了。接着,轻轻地敲了门之后,小林敦进来了。他想不到会接到召唤,所以满脸喜气洋洋的。
不用说,卡瑟琳一眼看出了她这两个朋友间的差别,当一个从这边进来,另一个从那边出去的时候。那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一个触目凄凉、荒山起伏的产煤区,一霎时换成了一片青翠、肥沃的山谷;他的声音和问候的语调,就跟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截然不同。他说起话来,自有一种和润、低沉的音调,讲的口音就跟你差不多——比我们这儿的乡音来得柔和,没有那么生硬。
“我来得并不太早吧,是吗?”他说道,向我看了一眼,我已经在那儿开始揩盆子,整理柜橱尽头的几个抽斗。
“不,”卡瑟琳回答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呀,纳莉?”
“干我的活儿,小姐,”我回答道。(亨德莱先生曾经关照我,如果林敦一个儿来看卡茜的时候,我要留在那里。)
她来到我背后,在我耳边没好声气地说道:“给我拿了拂帚到外面去。有客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仆人可不许当着客人面打扫起房间来!”
“趁东家不在,这会儿正好是个机会,”我大声回答道。“他顶恨我在他面前收拾这些东西。我相信埃德加先生是不会见怪的。”
“我可顶恨在我面前收拾东西,”那位年轻的小姐专横地说道,不让她的客人有开口的机会。她跟希克厉吵了小小的一架之后,这口气还不曾平下来呢。
“那真是对不起了,卡瑟琳小姐,”我回答了她这句话之后,只管一股劲地干我的活儿。
她只道埃德加是不会看见的,从我的手里把抹布夺了去,在我手臂上恶狠狠地拧了一把,还只管扭住不放。我原说过我不爱她,时常想要压一压她的骄气;再说,她真把我拧得痛极了;我本是跪在地上的,便直跳起来,尖声喊道:
“哎哟,小姐,你这一手太缺德了呀!你没有权利来拧我,我可不受你这个!”
“谁碰了你啦?你倒会乱咬人哪!”她嚷道,她的手指痒痒的恨不得再拧我一把,心里又气又急,连耳根子都涨红了。她从没有控制自己不动声色的功夫,一恼火,脸就涨得通红。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我顶回去道,指着臂上赫然一块紫青作为驳斥她的铁证。
她跺跺脚,一时失了主意,可是她坏脾气一发作,哪里还肯罢休,伸手就给我一个耳刮子,打得我火辣辣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卡瑟琳,亲爱的!卡瑟琳!”林敦插进来解劝道,眼看他崇拜的偶像又撒谎,又打人,犯了双重的过失,他不禁大吃一惊。
“给我走出这屋子,爱伦!”她又说一遍,浑身都在发抖。
小哈里顿是到处跟随着我的,正挨着我坐在地板上,看到我在淌泪,他也哇的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咕噜着“坏姑姑卡茜!”这一下可糟了,把她的一肚子怒火引到他头上来了。她抓住他的双肩,狠命地摇撼他,直摇得那可怜的孩子面色都发白了。埃德加想要搭救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就去抓住她的双手;不料一刹那间,一只手挣脱出来了,那年青人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挨了一下子,凭这一下的分量怎么也没法错当作那是在闹着玩。他倒退一步,竟吓呆了。
我把哈里顿抱了起来就往厨房走,故意把门开着,我一心想看看他们中间这一场纠纷怎么样解决。
那受了侮辱的来客走向他放帽子的地方,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这才对了!”我跟自己说道。“这就是给你的一个警告,快快走吧!让你看一眼她的本性,这真得谢天谢地呢!”
“你到哪里去?”卡瑟琳问道,直向门口走去。
他让到一边,还是想走过去。
“你可不能走!”她一字一顿地嚷道。
“我要走,我就走!”他压低着声音回答道。
“不行,”她坚持着,紧握住门钮;“这会儿不能走,埃德加·林敦。坐下来。你不能气呼呼地丢下了我走。那我会整夜都难受极了,可是我不愿意为你而难受!”
“你打了我,我还能呆在这里吗?”林敦问道。
卡瑟琳没有话说了。
“你叫我看到你害怕,为你感到羞惭,”他说下去道,“从此我再也不来啦!”
她的眼睛在闪亮了,眼皮儿在眨动了。
“你还存心撒谎!”他说道。红与黑
“我没有!”她嚷道,终于又能开口了。“我哪件事也不是存心做的。好吧,你要走,请便吧——快给我走吧!我这会儿要哭出来啦——我要哭个半死啦!”
她在一张椅子边跪了下来,果然好伤心地哭起来了。
埃德加的这股决心一直保持到院子那儿,于是他的步子跨不开了。我决计要他争口气。
“没看见像小姐这样任性任意的!先生,”我嚷道。“放纵坏了的孩子就是这么糟。你还是骑马回家吧。不然的话,她会哭呀笑呀来折腾我们的。”
这不中用的软东西从窗口往里瞟了一眼。他下得了决心,走得了,那等于说一只猫儿舍得下一只咬得半死的小耗子或是一只吃掉了一半的鸟儿。
我在想:唉,他是没救了;他是劫数难逃了;他要往命中注定的圈子里钻去了!
果然是这样。他突然转回身来,又赶着往屋子里跑,随手把门关住了。
过了一会儿,我进去告诉他们欧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看那样子,准备把房屋都要捣毁呢(他一喝醉了酒,往往变得极其暴躁)。这时候,我看见那一场风波只有叫他们间的关系更亲密了——那年青人的害羞,这一道障碍给打破了,所谓“友谊”这件外衣给抛去了,他们两个亲亲热热地做起情人来了。
一听说亨德莱先生回家了,林敦慌忙跳上了马背,卡瑟琳逃进了她的闺房。我把小哈里顿藏了起来,还把东家的猎枪里的弹药拿了出来。他在发酒疯的当儿就喜欢舞弄这家伙,谁要是惹恼了他——甚至只要过分引起他的注意,谁就有送命的危险;所以我想到了这个主意,先把弹药拿了出来,万一他果真闹到开起枪来,也不致闯下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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