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声音还是在窗外哭叫着:“放我进来吧!”那小手还是紧握不放,简直把我吓疯了。

“我怎么能够呢?”我终于说了。“你先放松我呀,假使你要我放你进来!”

那小手指果然放松了,我赶忙把手从碎洞里抽回来,急忙堆起一大叠书本,抵住窗子,还把两只耳朵捂住了,不敢听那哀求苦饶的声音。

我仿佛把耳朵捂了一刻多钟,可是两手一放,再听一下,那凄厉的呼声又来了!

“滚开!”我叫嚷道,“我永远不会放你进来——哪怕你苦求二十年也没用!”

“已经有二十年啦,”那声音凄楚地呻·吟道,“二十年啦,我流落在外面二十年啦!”

接着,外面就起了细微的抓挠的声音,那一叠书动摇起来了,像有谁在把它往里推。

我想要跳起来,可是四肢不能动弹,我感到一阵疯狂的恐怖,竟放声大叫起来了。

真叫我心慌意乱,我发觉那一阵子大喊大叫并非是虚幻的。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我的房门;有人用力把房门推开了,接着,有几丝光线从床顶的方孔里漏进来。我还坐在那里发抖,抹着挂在额头上的冷汗。

那闯进来的人好像踌躇了一下,在喃喃自语。最后,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口气说道:“这里有人吗?”

显然,他并不指望得到回答。我想我还是说出我在这里的好,因为我听出来,那是希克厉的口音,如果我不吭一声,怕他会来搜查。打定主意,我就翻身拉开床门。我很难轻易忘掉我这个举动所产生的后果。

希克厉站在门口,只穿着衬衫和长裤,拿一支蜡烛,由着烛油滴在他的手指上,他那张脸,就像他身后的墙壁一样白。这橡木柜的一声吱咯,叫他像触电般直跳起来——手里的蜡烛直跳到几英尺之外。他震动得多厉害,几乎没法把蜡烛拾起来了。

“不过是你的客人罢了,先生,”我叫了出来,免得他再惊惶失措,露出胆小的狼狈相来。“真倒霉,我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喊了起来。对不起,我惊吵你了。”

“啊,老天来收拾你,洛克乌先生!我但愿你下××去,〔4〕”我的主人开始说,把蜡烛放在椅子上,因为他再没法稳稳地拿着这支蜡烛了。

〔4〕当为“下地狱去”。当时书本上遇到过于露骨的渎神或粗野的词,常故意删去,以适应上流社会的语言习惯。

“是谁把你领到房里来的?”他说下去道,把指甲掐进了手心里,同时磨着牙齿,好抑制上颚骨的痉挛。“是哪一个?我恨不得这一刻里把他们撵出大门去!”

“是你家的女仆齐拉,”我回答说,一边从床上跳下地来,匆忙地披上衣服。“要是你这么办,我才不管呢,希克厉先生;这么办对她也不算过分。我看她是在拿我作牺牲,好再一次证明这个房间闹鬼。嘿,是的,是闹鬼——挤满了大小鬼怪!我可以说,你有理由把它空关起来。谁也不会感谢你,为了在这个洞窟里打了个盹!”

“你在说什么呀?”希克厉问,“你又正在干什么?给我躺下去,睡完这一夜——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可是,看老天面上,不要再闹出这种怪声来了。除非有一把刀子正架在你的脖子上,再闹是决不会原谅你的!”

“要是让这个小妖精从窗子里钻进来,说不定她会把我掐死呢!”我回答道。“我可不能再忍受你那殷勤好客的祖先来折磨我了。那位杰伯·勃兰德罕牧师可是你母亲方面的亲戚?还有那个小妖精卡瑟琳·林敦,或者是欧肖,或者管她叫什么名字——她一定是个给换过的孩子〔5〕——坏透的小东西!她告诉我她在原野上流浪了这么二十年了——这正好是她造孽深重、罪有应得的报应,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5〕指又丑又笨的孩子。英国迷信的说法,仙人要偷窃人间聪明俊秀的婴儿,用又丑又笨的婴儿和他“调包”。

这几句话刚出口,我就想起了在那本书里,希克厉跟卡瑟琳这两个名字的关系来。方才我竟完全忘了,直到这会儿才记起来。我不由得为自己这么鲁莽而脸红起来;可是我只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失言的地方,急急说下去道,“那真情实况是,上半夜我还没入睡的时候——”

说到这里我又打住了。我原是想说,“我翻读了那几本旧书,”但这样岂非露了口风,书里的字迹和正文我都看过了吗?于是我就当即改口道:“我看见窗台上画着几个名字,就反复地念来念去,想借这单调的玩意儿给自己催眠,就像计算数目一样,或者呢,——”

“你跟我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呀?”希克厉发作了性子,怒吼道。“你,你怎么敢!在我的家里?——天!他讲这话真是发疯啦!”说着,他还气得拚命敲自己的额头。

听他说出这种话来,我不知道该生气好呢,还是作进一步解释好。但看他的样子激动得厉害,我动了怜悯,便继续跟他说明我作了怎样一场噩梦,还声明“卡瑟琳·林敦”这个名字我过去从没听说过,只因为多念了几遍,印进了脑子,在我一阵子胡思乱想的当儿,它竟变成一个人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希克厉一步一步地往床那头退缩,最后,坐了下来,几乎躲在床后面了。但听他急促不匀、时时停顿的呼吸,我猜想他一定在拚命想把汹涌起伏的情绪压制下去。

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听出了这种内心的挣扎,便故意在穿着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声响,看看我的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一夜怎么过得这样长,“还不到三点钟呢!我简直可以赌咒,这会儿已经六点钟了。时间在这儿停顿下来了。我们准是在八点钟就回房安息了!”

“在冬天总是九点钟睡觉,四点钟起身,”我的主人说,抑制住了一声呻·吟。看到他的胳膊动作的影子,我想象他正在挥掉他眼角里的一滴泪水。“洛克乌先生,”他接着说,“你到我房里去吧,你这么早下楼去,只是给别人添麻烦罢了。你那胡闹的哭喊,把我的睡梦赶得连鬼影儿也没有啦。”

“我也没法再睡啦,”我回答说。“我到院子里去散散步,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也不用担心我以后会再来打扰你了。我那喜欢和朋友交往,觉得是种乐趣的毛病——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城里——已经给治好啦。一个有见识的人有他本人给自个儿作伴,应该感到满足啦。”

“愉快的伴侣!”希克厉咕噜着说。“把烛火拿去,随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我马上来找你。你可不能到院子里去,那几只狗都没拴住;还有是正屋里——朱诺在那里放哨。还有是——不,你只能在楼梯和穿道那儿走走。可是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听从他的话,走出去了;可是走出卧房,我不知道那条狭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又站住了。不想却在无意之中给我瞧见了我那房东做了一件迷信的事儿;他干出这么不相称的事来,枉算得一个有见识的人。他登上了床,猛力扭开格子窗,一面推开窗子,一面迸出不可抑制的热泪。

“进来吧!进来吧!”他哽咽道。“卡茜,快来吧。啊,你再来这一回吧!啊!我的好心肝儿!这一回你就听了我吧!卡瑟琳,至少听我一回吧!”

谁知那幽灵却本来是飘忽无常的,它怎么也不肯露一露脸;只有一阵阵大风雪呼啦啦的卷进屋子来,甚至直扑到我站着的地方,把烛火都吹灭了。

那一堆疯话里头,挟着那么一股强烈的痛苦、辛酸,使我只感到同情,再不觉得这疯疯癫癫有多么可笑。于是我走开了,很有点生自己的气,我根本就不该听他这番独白的;还埋怨自己干吗要讲那么荒唐无稽的梦魇,凭空招来了那许多痛苦——虽然为什么会这样,我却全说不上来。

我小心地下了楼,来到后厨房,看见那儿还留着几星火苗,耙成一堆,正好让我把蜡烛重又点燃了。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有一条花狸猫从灰堆里爬出来,怒气冲冲地向我招呼了一声。

炉子前面放着两条圆弧形的长椅,差不多把炉子围绕起来了,我在一条长椅上躺了下来,老狸猫跳上了另一条。我们两个,在有谁闯进来之前,各自在打瞌睡。于是约瑟夫从天花板的活门里放下一个木梯子来,那上面该是约瑟夫的阁楼吧,我猜想。

他向我拨弄过的炉栅里的火苗阴森森地望了一眼,把狸猫从它那高高的位置上一下子给扫了下去,于是自己填补了空缺,于是开始把烟草装在三英寸长的烟斗里。很明显,我擅自闯进了他的圣地,乃是一件极可耻的行为,是根本不必理睬的。他一声不吭地把烟斗塞进嘴里,两臂交叉,喷起烟来。我让他自得其乐,不去打扰。

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叹了一口大气,便站起身来,走了,就像他来时一般地大模大样。

接着来了一阵有弹性的脚步声。这一次,我张开嘴来准备道一声“早安”了,可是白费劲,我只得重又闭嘴,把这声“早安”咽了下去;你只道哈里顿·欧肖正在小声小气地念他的晨祷呢——他碰到什么东西就一叠连声地咒骂什么,原来他正在屋角找一把铁铲或是一把铁锹去铲除门外的积雪。他从长椅的背后望了一眼,张大鼻孔,简直没意思要跟我招呼一下,就像不想跟我的伙伴那条狸猫讲什么礼节应酬一样。

看他所做的准备工作,我以为现在要走该是许可的了,便离了我的硬席,想跟着他走。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用铲尖向一扇里门撞了一下,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一声,算是通知我,要走只能往那儿走,假如我要挪动位置的话。

打开里门就通向正屋,那一家的女人已经起来活动了。齐拉鼓动着一只大风箱,把火焰扇上烟囱。希克厉太太跪在壁炉边,借着火光读一本书。她伸出一只手遮着眼睛,挡住了火光的热气,似乎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只有在火星落得她一身,她责备那女仆的当儿,或者有一条狗过于把鼻子挨到她脸上,她不止一次地把它推开的当儿,这才分一下神。

我很吃惊地看到希克厉也已经在那里了。他站在炉火边,背朝着我,刚好倾盆大雨似地把那可怜的齐拉训了一顿;她在干活的当儿不时地停下来撩起了裙角,还气呼呼地叹了一口大气。

“还有你,你这个没出息的——”我跨进屋子的时候,他正转过去找他的儿媳妇开腔,还使用了鸭子呀、绵羊呀等等无伤大雅的称号,不过也往往临时缩住,用一个无声的短横(——)来代替。

“瞧你,又在那里玩你的鬼把戏!别人个个都在挣自己的面包,你却靠着我的施舍过日子!把你那废物扔掉、找些事情做做吧。算我晦气,让你永远出现在我眼前,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的。听见了吗,你这该死的贱货!”

“我就把我那废物扔掉——我不扔也得扔,你不会放过我的,”少妇回答道,把书合上了,丢在旁边的椅子上。“可是我偏什么都不干,哪怕你咒烂了舌根也没用,除非出于我的自愿!”

希克厉扬了扬他的手,对方连忙跳开去,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显然很熟悉那只手掌的分量。

我可没有意思要看猫犬打架的场面,便只管快步上前,仿佛急于要到炉边来烤火,并不知道打扰了他们俩的吵架似的。

总算这两个人还能给自己留些体面,没有再吵下去。希克厉把两只拳头插进了口袋里,免得再发痒;希克厉太太噘起一张嘴,走到好远的一个座位边,而且果然遵守她的诺言,在我逗留的那一段时间内,始终坐着不动,成了一尊塑像。

我并没有多逗留。我谢绝了和他们一起吃早饭,等东方才有些发白,就借个机会逃到户外。外面的空气现在变得清新、沉静,而且凛冽,像一块无形的冰。

我还没走到花园尽头,房东把我喊住了,说是愿意陪我穿过旷野。多亏他的照应,因为整个山头只见一片白浪滔滔,那波涛的起伏可不就是底下地面的高低——至少有好多凹坑被填平了;昨天我打这儿走过,在心里描下了一幅地图,现在整个山冈的脉络,石坑的残迹,全都给从这幅地图上抹掉了。

我曾经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竖着一块石碑,连续不断地一直贯穿整个荒野。石碑还涂了石灰,好当作黑夜行路的指导,或是逢到一场像现在那样的大风大雪,两边的沼地与坚实的路径不可分辨的时候就可以作一个标志。可是这会儿除了这里那里露出几个黑点子外,这些石碑全都连影踪都不见了。我的同伴不得不随时指点我向左或是向右走,而我还道自己正没有差错地沿着弯曲的路径前进呢。

一路上,两个人很少交谈,等来到画眉林苑的界限时〔6〕,他便停住脚步,说是到了这里我不会再迷路了。我们的告别只限于匆匆的一鞠躬而已。于是我凭着自己的能耐,继续向前赶路,因为那看守林苑的门房,到现在还没有人住。

〔6〕英国大地主的林苑,有大片草坪、牧场、森林等,地主的宅子建筑在林苑中间,林苑入口处有门房看守。

从林苑的门房到田庄还有两英里路,可是我相信却给我走成了四英里,有时是在林子里迷了路,有时因为整个身子陷入深洼,积雪一直埋到脖子——这种种苦处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领会。总算,不管怎样打转,在钟鸣十二下的时候,我踏进了自己的宅子;照平时从呼啸山庄到这里的路径,算起来,就足足是一个钟点走一英里路。

我那位接收过来的管家妇和她的下手们冲出来迎接我,七嘴八舌地嚷着他们对于我已经完全不存希望了,每个人都猜想我准是倒毙在昨夜的大风雪里了,大家正不知该怎么样出发去搜寻我的尸体。我叫他们别闹了,现在不是眼看我回家来了吗?

我是连心脏都冻僵了。我拖着步子,爬上了楼,换过干衣服,在室内来回走了三四十分钟,好恢复体温。我给移到了书房,人软弱得像头小猫,简直连一点精神也没有了——连仆人为我生起来的融融炉火和他们给我端上来提神的热气腾腾的咖啡,我都没法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