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自仲尼殁而微言绝,而忠恕一贯之义,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谓忠也,如心之谓恕也。见其父而知爱之谓孝,见其君而知爱之谓敬。

  夫孝敬由于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谓自慊。圣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为善自慊,小人为不善亦自慊。为不善亦自慊者,厌然掩之,而终亦肺肝如见,然则天下之意,未有不诚者也。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思善,不思恶,若恶恶臭,好好色之微,亦无不诚于中,形于外。盖天下无有一人,无有一事,无有一刻不诚于中,形于外也者。故曰:“自诚明,谓之性。”

  性之为言故也,故之为言自然也,自然之为言天命也。天命圣人,则无一人而非圣人也;天命至诚,则无善无不善而非至诚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善不善,其习也;善不善,无不诚于中,于形外,其性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虽圣人亦有下愚之德,虽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恶恶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觉,虽圣人亦不及觉,是下愚之德也。若恶恶臭,好好色,乃至为善为不善,无不诚于中,形于外,圣人无所增,愚人无所减,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

  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乐?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也。匹妇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虫能之,是则所谓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道,即所谓独也;不可须臾离,即所谓慎也。何谓独?诚于中,形于外。喜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间止一怒,哀乐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哀,止一乐,更无旁念得而副贰之也。何谓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则庶几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恶其无益也。知不善未尝复行,然则其“择乎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必弗失之矣”。是非君之恶于不善之如彼也,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夫好善恶不善,则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必废者耳,非所以学而至于圣人之法也。若夫君子欲诚其意之终必由于择善而固执之者,亦以为善之后也若失,为不善之后也若得。若得,则不免于厌然之掩矣;若失,则庶几其无只于悔矣。圣人知当其欲掩而制之使不掩也难,不若引而置之无悔之地,而使之驯至乎心广体胖也易。故必津律以择善教后世者,所谓慎独之始事,而非《大学》“止至善”之善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固执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后谓之慎独。慎独而知从本是独,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独,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独;于是始而择,既而慎,终而并慎亦不复慎。

  当是时,喜怒哀乐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从容中道,圣人也。如是谓之“止于至善”。不曰至于至善,而曰“止于至善”者,至善在近不在远,若欲至于至善,则是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故曰:“贤智过之。”为其欲至至善,故过之也。若愚不肖之不及,则为其不知择善慎独,故不及耳。然其同归不能明行大道,岂有异哉!若夫“止于至善”

  也者,维皇阵衷于民,无不至善;无不至善,则应止矣。不惟小人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为善亦非止也;不惟为善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犹未免于慎独之慎,犹未止也。人诚明乎此,则能知止矣。知止也者,不惟能知至善不当止也,又能知不止之从无不止也。夫诚知不止之从无不止,而明于明德,更无惑矣,而后有定。知致则意诚也,而后能静;意诚则心正也,而后能安;心正则身修也,而后能虑;身修则家齐、国治、天下平也,而后能得;家齐、国治,天下平,则尽明德之量,所谓德之为言得也。夫始乎明,终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全举如此。故曰:“明则诚矣。”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所谓忠之义也。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

  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请之恕。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处,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谓之一,恕谓之贯;子思得之,忠谓之中,恕谓之庸。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呜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精义。后之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然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又欲讲之,而惧或乖于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当世不乏大贤、亚圣之材,想能垂许于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许李逵取娘,便断其必不孝顺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验。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断其不杀养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验也。

  此书处处以宋江、李逵相形对写,意在显暴宋江之恶,固无论矣。独奈何轻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岁哇哇却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叹李逵之难能也。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联绝倒。

  宋江黑心人取爷,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李逵遇白兔,是纯孝格天。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神,受三卷天书;李逵遇鬼,见两把板斧。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天书,定是自家带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带来。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愿见子为盗,李逵娘不得见子为官。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还时带三卷假书;李逵取娘,还时带两个真虎。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贤于生。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兄弟也做强盗,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联又绝倒。

  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