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玄女法多端,要学之时事豁然。

  戒得贪瞋淫慾事,分明世上小神仙。

  话说善王太尉,那日在城外閒游回归府中,当日无事,眾人都自散了。次日,官身,私身,閒汉都来唱喏。太尉道:「昨日出城閒走了一日,今日不出去了。只在后花园安排饮酒,教眾人都休散去,且在园里看戏文耍子。」原来这座花园不止一座亭子,閒玩处甚多。今日来到这座亭子,谓之四望亭。眾人去那亭子里安排著太尉的饮食。太尉独自一个坐在亭子上,上自官身、私身,下及跟随服侍的,各人去施逞本事。正饮酒之间,只听得那四望亭子的亭柱上一声响。上至太尉,下至手下的人,都吃一惊。看时,不知是什人,打这一个弹子来花园里。太尉道:「叵耐这廝,早是打在亭柱上。若打著我时,却不厉害。」叫眾人看是谁人打入来的。眾人望亭外看时,老大一座花园,周围墙垣又高,如何打得入来。正说之间,只见那弹子滚在那亭子地上,托托地跳了几跳,一似碾线儿也似团团地,转转千百遭。太尉道:「却不作怪!」

  只见一声响,爆出一个小的人儿来。初时小,被凡风一吹,遂渐渐长大,变做一个六尺长的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坠金环。太尉并眾人见了,都吃一惊。只见那和尚走向前来,看著太尉道:「拜揖!」太尉见了,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好个僧家,不可慢他。」抬起身来还礼,问道:「圣僧因何至此?」和尚道:「贫僧是代州雁门县,五臺山,文殊院行脚僧。特来拜见太尉,欲求一斋。」这太尉从来敬重佛法,时常拜礼三宝,见了这般的和尚来求斋,又来得蹺蹊,如何不喜欢。太尉教请坐。和尚对了太尉坐下,道:「有妨太尉饮宴。」太尉命厨下一面办斋,向著和尚道:「吾师肯相伴先饮数杯酒麼?」和尚得:「多感!」面前舖下一应玩器食饌等物,尽是御赐金杯金盘。和尚道:「有心斋,这等小盏如何吃得贫僧快活。」太尉见说,即时叫一个大金钟来,放在和尚面前。太尉只是盏子吃,和尚用大钟子吃。太尉只顾斟酒,和尚也不推却。

  吃上三十来大金钟,太尉欢喜道:「不是圣僧,如何吃得许多酒!」厨下稟道:「素食办了。」太尉道:「斋食既完,请吾师斋。」教搬将来,放在和尚面前。太尉面前些少相陪。和尚见了素食,拿起来吃,不放下碗和?。太尉叫从人入去添来。这和尚,饭来,羹来,酒来,尽数尽吃,叫供给的做手脚不迭。手下人都呆了。太尉见他吃得,也呆了,道:「这个和尚必是圣僧,吃酒吃食,不知吃下向那里去了。」只见他放下碗和?,手下人道:「惭愧,也有吃了的日子。」和尚道:「总饱了。」

  收拾过斋器,点将茶来,茶罢,和尚起身谢了太尉。太尉喜欢道:「吾师!粗斋不必致谢。敢问吾师斋罢往什处去?」和尚道:「贫僧乃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长老法旨,教贫僧来募缘。文殊院山门崩损,得用三千贯钱修盖山门。贫僧今日遭际太尉蒙赐一斋。太尉若捨得三千贯钱,成就这山门盛事,愿太尉增福延寿,广植福田。」太尉道:「这是小缘事,不知吾师几时来勾疏?」和尚道:「不必勾疏便得更好,山门多幸。」太尉道:「吾师!我把金银与你如何?」和尚道:「把金银与贫僧,不便去买料物。若得三千贯铜钱甚好。」太尉暗笑道:「吾师!你独自一个在这里,三千贯铜钱也须得许多人搬挑?」和尚道:「告太尉!贫僧自有道理。」太尉即时叫主管开库,教官身、私身、虞候轮番去搬铜钱来,堆在亭子外地上。一百贯一堆,共三十堆。太尉道:「吾师!三千贯铜钱在这里。路途遥远,要使许多人夫脚钱,怎的能够得到五臺山?」和尚道:「不妨!」起身下亭子,谢了太尉喜捨:「不须太尉费力,贫僧自有人夫挑去。」袖中取出一卷经来,太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且看他怎的。和尚道:「僧家佛法甚大。」自把经卷自诵一遍,叫一行人且开。只见那和尚眨眼把那卷经去虚空中打一撒,变成一条金桥。

  那和尚空中招手,叫道:「五臺山眾行者、火工、人夫!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贯铜钱。你眾人可来搬去则个。」无移时,只见空中桥上,眾行者并火工、人夫滚滚攘攘下来,都到四望亭下,将这三千贯铜钱,?的?,挑的挑,搬的搬。交叉往復,剎时间都运了去。和尚向前道:「感谢太尉赐了斋,又喜捨三千贯钱。异日如到五臺山,贫僧当会眾僧,撞鐘敲鼓,幢幡宝盖,接引太尉。贫僧归五臺山去也。」和尚与太尉相辞了,也走上那金桥去。渐渐的去得远不见了。空中起一阵风,那金桥依旧化作一卷经典,随风吹入空中去了。太尉甚是喜欢,叫从人焚香礼拜,道:「小官斋僧布施五十餘年,今就遇得这一个圣僧罗汉。」那时眾人就来到,就与太尉贺喜,后人诗云:

  布施空门种福田,片言曾不吝三千。

  长安多少饥寒者,何不分些救命钱。

  自此,善王太尉一家,人人都称赞圣僧弹子和尚,把弹子和尚一个名头,霎时传播京师,并不知有旧名蛋子二字。

  当日无事,次日是上值日期。太尉早起梳洗,厅下祇应人从跟随,直到内前下入来。太尉当日却来得早些个,往外待班阁子前过,遇著一官人相揖。这官人正是开封府包待制。这包待制自从治了开封府,那一府百姓无不喜欢。因见他:

  平生正直,稟性贤明。常怀忠孝之心,每存慈仁之念。户口增,田野闢,黎民颂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潜,父老謳歌喧市井。攀辕截?,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鐫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当日包待制伺候早朝,见了太尉请少坐。太尉是个正直的人,待制是个清廉的官,彼此耳内各闻清德。虽然太尉是个中贵人,心里喜欢这包待制,包待制亦喜欢这王太尉。两个在阁子里坐下。太尉道:「凡為人在世,善恶皆有报应。」包待制道:「包某受职亦如,包某在开封府时,断了多少公事,那犯事的人,必待断治,方能改过迁善。比如太尉平常好善,不知有什报应?」王太尉道:「且不说别事,如王某昨日在后花园亭子上赏玩。从空打下一个弹,弹子内爆出一个圣僧来,口称是五臺山文殊院化主,问某求斋。某斋了他,又问某化三千贯铜钱。不使一个人搬去,把经一卷空中打一撒,化成一座金桥。叫下五臺山行者、火工、人夫,无片时,都搬了去。和尚也上金桥去了。凡间岂无诸佛罗汉!王某一世斋僧供佛,果然有此感应。」包待制道:「难得难得。」虽然是恁般顺口答应,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这件事又作怪,世上那有此理?渐渐天已晓,文武俱入内,朝罢,百官各自去了。

  包待制回府,不来打断公事,问当日听差,应捕人役是谁,只见阶下一人唱喏,却是缉捕使臣温殿直。包待制道:「今日早期间在待班阁子里坐,见善王太尉说,昨日他在后花园亭子上饮酒。外面打一个弹子入来,弹子里爆出一个和尚,口称是五臺山文殊院募缘僧。抄化他三千贯铜钱去了。那太尉道他是圣僧罗汉。我想他既是圣僧罗汉,要钱何用。据我见识,必是妖憎。见今郑州知州被妖人张鸞、卜吉所杀,出榜捉拿,至今未获。怎麼京城禁地,容得这般妖人。」指著温殿直道:「你即今就要捉这妖僧赴厅见我。」

  温殿直只得应诺,领了臺旨,出府门,由甘泉坊逕入使臣房,来於厅上坐下。两边摆著做公的眾人,见温殿直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低著头不则声。内有一个做公的,当时温殿直最喜他。其人姓冉名贵,叫做冉士宿。一隻眼常闭,天下世间上人做不得的事,他便做得。与温殿直捉了许多疑难公事,因此温殿直喜他。

  当时冉贵向前道:「长官不知有什事,恁地烦恼?」温殿直道:「冉大!说起来叫你也烦恼。却才太尹叫我上厅去说,早朝时白铁班善王太尉说道:昨日在后花园亭子上饮酒,见外面打一个弹子入来,爆出一个和尚,问善王太尉布施了三千贯铜钱去,善王太尉说他是圣僧罗汉。太尹道:他既是圣僧罗汉,如何要钱,必然是个妖僧,限我今日要捉这个和尚。我想他既有恁般好本事,定然有个藏身之所。他觅了三千贯铜钱,自往他州外府受用去了,叫我那里去捉他。包太尹又不比别的官员,且是难伏事,只得应承了出来,终不成和尚自家来出首。没计奈何,因此烦恼。」冉贵道:「这件事何难,如今吩咐许多做公的,各自用心分路去,绕京城二十八门去捉。若是迟了,只怕他分散去了。」温殿直道:「说得有理,你年纪大,终是有见识。」看著做公的道:「你们分头去干办,各要用心。」眾人应允去了。

  温殿直自带著冉贵,和两个了得的心腹人,也出使臣房。离了甘泉坊,奔东京而来。殿直用暖帽遮了脸,冉贵扮做当值的模样,眼也不闭,看那来往的人,茶坊酒舖内略有些可疑的人,即使去捱查讯问。温殿直对冉贵说道:「他投东洋大海中去,那里去寻?」冉贵道:「观察不要输了志气,走到晚,却又理会。」两个走到相国寺前,只见靠墙边簇拥著一伙人在那里。冉贵道:「观察少待,等我去看一看。」拈起脚来,人丛里见一二百人中,围著一个人,头上裹顶头巾,戴一朵罗帛做的牡丹花,脑后盆大一对金环。拽著半衣,繫著绣裹肚,著一双多耳麻鞋,露出一身锦片也似文字。后面插一条银枪,竖几面落旂儿,放一对金漆竹笼。却是一个行法的,引著这一丛人在那里看。

  原来这个人在京有名,叫做杜七圣。那杜七圣拱著手道:「我是东京人氏,这里是诸路军州官员客旅往来去处。有认得杜七圣的,有认不得杜七圣的。不识也闻名。年年上朝东岳,与人赌赛,只是夺头筹。」有人问道:「杜七圣,你有什本事?」他道:「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师父,不曾撞见一个对手与我?这家法。」回头叫声:「寿寿我儿,你出来!」那小廝剥脱了上截衣服,玉碾也似白肉。那伙人喝声采道:「好个孩儿!」杜七圣道:「我在东京上上下下,有几个一年。也有曾见的,也有不曾见的。我这家法术,是祖师留下?火燉油,热锅煆碗,唤做续头法。把我孩儿卧在凳上,用刀割下头来,把这布袱来盖了,依先接上这孩儿的头来。眾位看官在此,先叫我卖了这一百道符,然后施逞自家法术。我这符,只要五个钱卖这一道。」打起锣儿来。那看的人,时刻间拥挤不开。约有二三百人,只卖得四七道符。杜七圣焦燥,不卖得符,看著一伙人,道:「莫不眾位看官中有会事的,敢下场来斗法麼?」问了三声,又问三声,没人下来。杜七圣道:「我这家法术教孩儿卧在板凳上,作了法,念了?语,却像睡著一般。」正要施逞法术解数,却恨人丛中一个和尚会得这家法术。因见他出了大言,被和尚先念了?,道声「疾!」把孩儿的魂魄先收了,安在衣裳袖里。看见对门有一家麵店,和尚道:「我正肚饥,且去吃碗麵来,却还他儿子的魂魄未迟。」和尚走入麵店楼上,靠著街窗,看著杜七圣坐了。过卖的来,放下筷子,舖下小菜,问了麵,自下去了。和尚把孩儿的魂魄取出来,用碟儿盖了,安在桌子上,一边自等麵吃。有诗為证:

  莫向人前夸大口,强中更有强中手。

  续头神术世间无,谁料妖僧窃魂走。

  小儿如玉得人怜,魂去魂来不值钱。

  戏耍万般皆可做,何须走马打鞦韆。

  话说两头。却说杜七圣念了?,拿起刀来剁,那孩儿的头落了,看的人越多了。杜七圣放下刀,把卧单来盖了。提起符来,去那小儿身上盘几遭,念了?,杜七圣道:「看官休怪,我久佔独角案,此舟过去,想无舟趁了。这家法宝卖这一百道符。」双手揭起被单看时,只见那孩儿的头接不上。眾人发声喊道:「每常揭起卧单,那孩儿便跳起来。今日接不上,决撒了!」杜七圣慌忙再把卧单来盖定,用言语瞒著那看的人道:「看官!只道容易,管取今番接上。」再叩头作法,念?语,揭起卧单来看时,又接不上。

  杜七圣慌了,看著那看的人道:「眾位看官在上,道路虽是各别,养家总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适间言语不到处,望著官们恕罪则个。这番教我接了头,下来吃杯酒。四海之内,皆相识也。」杜七圣认罪道:「是我不是了,这番接上了。」只顾口中念?,揭起卧单看时,又接不上。杜七圣焦燥道:「你教我孩儿接不上头,我又求告你,再三认自己的不是,要你恕饶。你却直恁的无理。」便去后面笼儿内,取出一个纸包儿来,就打开搬出一颗葫芦子,去那地土,把土来掘鬆了,把那个葫芦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疾!」可霎作怪,只见地下生出一条藤儿来,就渐渐的长大,便生枝叶,然后开花,便见花谢,结一个小葫芦儿。一伙人见了,都喝采道:「好!」杜七圣把那葫芦儿摘下来,左手提葫芦儿,右手拿著刀,道:「你先不成道理,收了我孩儿的魂魄,叫我接不上头。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看著葫芦儿,拦腰一刀,剁下半个葫芦儿来。

  却说那和尚在楼上拿起麵来,却待要吃。只见那和尚的头从腔子上骨碌碌滚将下来。一楼上吃麵的人,都吃一惊。胆小的丢了麵跑下楼去了,大胆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那和尚慌的放下碗,起身去那楼板上摸一摸,摸著了头,双手捉住两隻耳朵,掇那头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又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只顾吃麵,忘还了他的儿子魂魄。」伸手去揭起碟来。这里却好揭得起碟儿,那里杜七圣的孩儿早跳起来。看的人发声喊。杜七圣道:「我从行这家法术,今日撞著师父了。」

  却说麵店吃麵的人,沸沸地说出来,有多口的与杜七圣说道:「破你的法术,却是麵店楼上一个和尚。」内中有温殿直和冉贵在那里听得这话。冉贵道:「观察!这和尚莫不便是骗了善王太尉铜钱的麼?」温殿直道:「我也有些疑惑。」冉贵道:「见兔不放鹰,岂可空过。」冉贵把那头巾只一掀招,一行做公的大喊一声,都抢入麵店里来。见那和尚走下楼来,眾人都去捉那和尚。那和尚用手一指,有分教:鼎沸了东京城,大闹了开封府。恼得做公的看了妖僧,捉他不得,惹出一个贪财的后生来,死於非命。正是:

  是非只為多开口,恼烦皆因强出头。

  毕竟不知当下捉得和尚,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