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算计心如渴,不是姻缘总迂阔。

  无心栽柳柳成荫,著意栽花花不活。

  话说蛋子和尚与圣姑姑认做前世的骨肉,何等荒唐!老嬤嬤与女陪堂偏认做真事,回去报与杨春夫妻知道。他夫妇也只说奇异而已,并不疑其妄也。向来圣姑姑在净室中,原是一个独住。因这几日啟建道场,杨奶奶拨几个丫鬟养娘,到彼答应。蛋子和尚见左右有人,不敢细谈,只问:「那梵字金经是甚样体製,圣姑如何识得?」婆子自夸曾遇异人,受过一十六样天书。龙章凤篆,无有不识。那梵书出自天竺,是佛门中之一体。当先大藏真经都是梵书,陈玄奘与鳩摩罗什等译过,换了唐字唐音,方有今本。至今名山古剎,还有梵本留传得在。蛋子和尚道:「劣弟也遇个异人,传与二十四纸异样文书。把与人看,一字不识。今带得一纸在此,请圣姑姑看是甚样说话?」婆子道:「愿借一观。」蛋子和尚预先抽出一幅另放著,当下在包裹中取出,展开放在桌上。婆子一见了大惊,假说道:「这又是海外异国字体,我也不识。」一眼目愁著蛋子和尚。和尚会意,连忙收摺,依旧包过。

  晚斋后,只见园公引著院子到来,毡包内取出新布直裰一件,新布夹被一条,道:「老爷闻得菩萨遇了前世的兄弟,也是奇缘。这两件粗物,送与长老,权表薄意。明早自来相见。」婆子与和尚同声称谢。院子又吩咐园公教打扫前堂耳房内,与这长老做卧房。和尚将所送直裰、夹被和包裹,上一手抱著,取了棍棒,也随著院子出来,就在耳房中安歇。心下想道:「那婆子目愁我一眼,必有缘故。欲待等个更深,再闯入净室去问他,又恐被服侍的人看见,不是个理。」左思右想,怀疑不决。看看黄昏以后,听得远远石磬三声,料是净室中安置的常规了。步出耳房,悄悄的直到佛堂之中。只见冷冷清清一盏琉璃灯火,半明不灭。佛堂后一带就是净室,两扇门儿紧紧闭著。侧耳听时,里面并没声响,放心不下,徘徊了半个时辰,才转步出来。只见佛堂中灯火,暗而復明,圣姑姑倒在外面走动,叫声:「贤弟那里去来?」蛋子和尚吃了一惊,想著这婆子果非常人。拱手答应道:「正来寻圣姑姑请教。」婆子道:「方才所言二十四纸,都借一观。」蛋子和尚不敢隐瞒:「其实都在此。」婆子道:「此乃九天秘法,雷文云篆,贤弟从那里得来?」蛋子和尚见他说著了,便将白云洞三番求道之事,及梦中神语的事叙过。婆子又将梦会则天皇后一段说话述了。合掌曰:「谢天谢地!遇蛋而明,今日方得明白也,此书非贤弟不能取,非我不能识。彼此各无隐蔽,同修至道,以应奇徵。」当时取下琉璃灯火放在地上。蛋子和尚在耳房中,抱进包裹,就蒲团上打开,取出天书二十四纸,递与婆子。两个席地而坐,婆子从头至尾,揭了一遍,道:「此书名如意宝册,乃七十二地煞变法。还有三十六天罡变,如何不取将来?」蛋子和尚道:「两壁都曾摹过,只左壁一十三张纸,半字全无。」婆子嘆道:「缘也!命也!」蛋子和尚道:「天罡与地煞,有何分别﹖」婆子道:「天阳,地阴;天虚,地实;天尊,地卑;天简,地烦。地煞法成,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只儘著人世间的变化,终未免為天数所囿。若天罡法成,神游天府,名压仙班,虽上帝亦不得而制之矣!」蛋子和尚道:「一般能驱神役鬼麼?」婆子道:「神鬼亦有情之物,如何不能!」蛋子和尚道:「天罡想亦只如此。圣姑既未经目,何以知其胜於地煞也?」婆子道:「天能包地,地不能包天。据今第十六条為壶天法,壶中之天,非天上之天,此不过遁甲缩地之意。第七十二条為地仙法,不曰天仙,而曰地仙,以此度之,其不如天罡明矣。虽如此说,神通亦非小可。你我今日得遇,乃非常之福!」蛋子和尚道:「地煞变化,这二十四纸已完全否?」婆子道:「完全了。」蛋子和尚道:「后面尚有一段字,未曾摹得,又不知何法?」婆子道:「正语已完,餘亦不必问之矣。」蛋子和尚道:「前面有许多大字,何也﹖」婆子道:「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非字也。」蛋子和尚道:「符前先有数十行字,又不在七十二条数内,何也?」婆子道:「凡修鍊此法,必先立坛召将,此乃总要之语。」蛋子和尚自来做梦,到此方才大醒。不觉下跪磕头道:「劣弟若不遇圣姑指教,枉费三番辛苦,如璞不知雕,蚌不知剖。何所用之哉?今日千万挈带同行修鍊则个。」婆子双手扶起道:「此自然之理,何用叮嚀!但修鍊之事,说时只一句,做时不容易。第一要择地。地须极宽敞,又极幽僻,鸡犬不闻,人跡罕到,方能秘密。使神鬼往来而无碍。第二要聚财。如修鍊之时,经年累月,供给须是完备。这还是小可,其合用东西,如五金百货,诸品药料,各项家伙,必须无物不备,临时便於取用也。费得若干钱物,非千金不可。第三要齐心。假如两人同去学道,其心不齐,一人中道而废,那一人也做不得事了。」蛋子和尚听说,流泪起来道:「我千般辛苦,弄得天书到手,万分侥倖。求得圣姑见面,不指望做天仙,便做一日地仙,死也晦目。据圣姑说起,第三件齐心,不难。第一件择地,或入深山穷谷,还有幽僻之所。则这第二件聚财,不做官、不做盗,这千金从何而来?多管又是个画饼充飢,望梅止渴了!」婆子道:「且莫慌,俗语云:一客不烦二主。等这里做过圆满功德,少不得这个东道,仍要在杨巡检身上设处。」蛋子和尚合掌礼道:「全仗圣姑提挈!」直起腰来,早已不见了那婆子。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四围价看道:「莫不做梦麼?」又到净室门首看时,寂然如故。想起许多说话,一句句有条有理,方省得婆子原有术法。他要摄去这二十四张天书,独擅其美,亦有何难,明明收放我处,所以安我之心,圣姑真异人,不可及也。

  当下将天书收拾,依旧包好,仍入包裹。就把琉璃灯就扯起高掛,提了包裹,復身往耳房内安歇去讫。有诗為证:

  琉璃一盏光不灭,蒲团细论神仙诀。

  千金仍欲费东家,法成不把东家挈。

  到天明,杨巡检亲到西园,请蛋子和尚相见。问其来歷,称讚了几句。便同他到净室中;见了圣姑姑,谢他七日说法念佛之劳。因说各处斋僧,总来尚不满四千之数,不知何日圆满?婆子道:「老檀越发心之顷,便是圆满。只将万僧斋贝亲之费,派在各庵院去,便了却老檀越的心愿。明日修斋吉日,这里只管做回向功德。」杨巡检道:「如此甚好。一应斋醮文疏,已曾吩咐观音庵中预备。令弟长老,必然道行清高,就相烦主行则个。」蛋子和尚道:「小僧年幼,只可随班效劳而已。」婆子道:「贫道受贵府之恩,无可报答。到明日还要请普贤祖师降临道场,与老檀越夫妇祈福。」却说杨巡检自初见圣姑姑时,闻得奶奶说了普贤菩萨出现,便想慕一见。也曾几次对圣姑姑说,只是口中答应,不能如意。今番听说降临赐福,喜自天来。便道:「我杨春若得瞻礼菩萨宝相,足满平生矣!」当时忙差随身的家人,到西门外观音庵中吩咐来日回向,只请六眾长老。杨巡检起身去后,当晚观音庵里,将办下文疏、乐器、家伙预先教道人送至。其佛像园中自有,不消请得。圣姑姑只说要室中清净,方好屈菩萨来会,将几个服侍的丫鬟养娘,都打发回去了。

  来日黎明时分,观音庵中请到六眾长老与蛋子和尚相见,共是七眾。一齐击鼓鸣鐃,诵经宣号,一依功德常规,不必细说。杨巡检也早到,穿起大衣服拜佛。杨奶奶病体新愈,闻说菩萨降临,也要瞻礼。勉强乘个小轿,亲到园中来拈香。看见净室紧闭,已知就里,不去缠扰。杨巡检便叫老嬤嬤等送奶奶往书房中静坐,自己往来观看。眼巴巴的只等普贤菩萨下降,便请奶奶一同瞻礼。眾僧们共行了三次香,赴过两遍斋,看看日光西坠,烛烬香灰,并不见一毫消息。瞧那净室却紧紧的闭著双门,听里面时,绝无动静。杨奶奶等得不耐烦,只虽是好佛,捱了一日,自觉身上困倦,只得先回。杨春吩咐添香换烛,重復穿著了?头圆领,向佛前再三叩首,通陈哀恳。眾僧见主家如此,一个也无敢懈怠。直乱到三更,连杨巡检也道是不能够了,便教将文疏纸札烧化,打点辞佛散场。

  眾人正在庭中化纸,只见一阵风来,将火来将纸带火捲入空中。杨巡检和眾人抬头观看,火光散去,化為五色祥云,云上现出一位菩萨,金珠缨络,宝相庄严,端坐在一个白象身上。杨巡检倒吃了一惊,一字也通陈不出,忙忙的倒身下拜。蛋子和尚也认做真了,随著眾僧磕头不已。其餘走使答应之人,无一个敢不跪拜的。那菩萨也不开口,冉冉而行,逕到净室中坠下而去。此时是八月十九日,月光尚盛,看见分明。杨巡检想道:「菩萨今夜必然与圣姑姑叙话,我等凡人,决不敢乱入净室中求见,只这云端出现,也是非常之喜。」眾僧都道:「全是老爷贵府平昔好善,所以感动了世尊,挈带小僧们也得瞻仰一番,实乃三生有幸。」杨巡检谦逊一回,又在佛前叩首作谢,别眾人上马先回。眾僧到前堂吃斋,方散了香火,便收拾家伙回庵去讫。蛋子和尚依旧在耳房安歇。

  第二日侵早,蛋子和尚答拜杨巡检,杨巡检留坐吃茶,称谢昨日有劳,就提起菩萨现身之事,道:「下官回家与拙荆说了,拙荆自恨无缘,身子不健,不能久待。」蛋子和尚道:「今早蒙圣姑吩咐,要得烦奶奶到园中一会,有话商议。」杨巡检道:「下官正要来见圣姑,问其夜来菩萨相会之事。既如此,下官不去了。长老到在寒舍素斋,等拙荆去圣姑处领教,却不好?且屈长老东厅宽坐一时,下官就来相陪。」说罢,起身入内,对奶奶说知了。奶奶欣然收拾,丫鬟伏侍上轿而去。蛋子和尚本不戒荤酒,因见连日杨巡检一门奉斋,只得假说吃素。这日在东厅,杨巡检陪著素饭,不在话下。

  且说杨奶奶来到西园,逕入净室。算来与圣姑姑有两个月不曾会面了,这番相见,加倍欢喜。寒温也叙了好多时。杨奶奶道:「夜来蒙圣姑请到菩萨真身。弟子无缘,不得参謁,深為懊悔!」婆子道:「普贤祖师说奶奶已曾会过了一次。」杨奶奶道:「是去年五月中,未曾会圣姑的时节。」婆子道:「祖师说你夫妻两口,原是金童玉女降生。只因佛会上,两个把幡幢相击戏耍,謫下尘寰,配合為夫妇。因是好处出身,所以今生好道。若功行完满,仍得超昇。贫道欲就本处,建个普贤佛院,铸成金身供养,贫道常住看经念佛,保佑你夫妻拔宅飞昇,不知意下如何?」杨奶奶道:「多感圣姑美意。寒舍东庄倒有块空閒山地,约有四五十亩。旧时原有尼庵,多年废了。只是兴工铸像,要费许多钱粮,寒家就竭力布施,恐不够用。」圣姑姑道:「不费贵府一分钱钞。贫道有个儿子,叫做左黜,现在剑门山关王庙中出家做道士。他从幼传得丹法,善能点白為黄。只不曾遇著个有福之人,所以不敢轻试。这个福,不是寻常之福,乃是仙福。假如点就黄金,上等者,将来打做饮食的器用,令人顏色不老,百病消除,头顶上有灵光发现,久之便能升举。下等者,将来倒换与人,还有利十倍。贵府只出些本钱,待贫道母子点化黄金来用,兴造赢餘,还要添些利钱纳还。若多点得些,把来布施贫人也好。昨贫道已将此事过问祖师,祖师连称善哉!善哉!无量功德。你若无此仙福,祖师亦必不轻许。但此事全秘密,倘或洩漏,事既难成,反為不美。」杨奶奶道:「容弟子与拙夫商议奉復。」杨奶奶归家对丈夫说了。杨巡检五臟六腑,向来已被圣姑姑搅浑,见了这假菩萨,一发死心塌地。便要他割下头来,哄他说不痛的,他也就割一刀了。况且点化乃仙家常事,岂有不信!

  当时出厅,在蛋子和尚面前应承过了,教他先去回话。自己乘马到东庄去看了一回。逕往西园见圣姑姑,问其点金建院之事。婆子道:「别的不难。只要一所净房,在旷野去处,鸡犬不闻,人跡罕至的,在内作用方妙。」杨巡检道:「弟子适到敝庄看了,地面儘宽,足可啟建道院。如今紧要一所净室,除非就在敝庄住下。这庄房去处,相传原是唐朝郭令公的别业,还存得有几根古柏,房子也有三十四间,儘著圣姑拣中意的几间,关断了就是。庄僕们自在外边一带,与里头绝不相干。吩咐了他,自然不放人来混扰。」婆子道:「待等小儿左黜到日,同往择便而用就是。」杨巡检道:「令郎在何处?星夜差人接取。」婆子道:「我儿子一隻腿有病,讳名叫瘸儿。在剑门山,离此颇远。他行走不便,须要个脚力。还有一件,那关王庙中,全靠小儿一个有些道术,撑持房头。若听说贵府接他到此,眾道士决意不肯放的。只老身亲笔写个字去,吩咐管家如此如此,小儿脱身方快。」杨巡检大喜道:「有烦圣姑姑快写书信,只明早便差人送去。一路脚力不打紧,有钱可以僱得。」两下别了。圣姑姑慌忙写书封固,叫蛋子和尚送到杨巡检处。杨巡检唤个惯打差的杨兴到来,将圣姑姑这封家书细细吩咐了他的说话。限他明日便要起身。与他二十多两银子作盘缠,叫他一路僱马与左法师乘坐,小心服侍,早去早回。

  杨兴领了家主之命,连夜收拾。老婆见了一大包银子,抵死缠住,要他做件新布衫,买支翠花。杨兴被缠不过,只得拈一二块与他,约有五六钱重。到明早往解库中赎取自己衣服被窝等件。人都知道他匆匆远行,又闻得盘缠付得有餘,有些零星欠帐,都来取付。也只得还他,又去了几两银子。只恐使用不来,路上咬薑呷醋,件件省缩。一去一回,还想落得些儿,拐在腰里做私房。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在话下。有诗為证:

  烧丹情愿费资财,只等功成脱九陔。

  遥望天涯左瘸子,不知何日拐将来。

  话说关王庙道士贾清风,自从去年二月中与媚儿分别之后,眠思梦想,如醉如呆。每日向瘸子讨信,问道几时转回。瘸子只有应他道:「进过香便回。」以后只管多问,一日常两三度。瘸子也不耐烦了,发个喉急道:「师父你也好笑!我与你同在这里,那个是顺风耳,千里眼,晓得他方外郡的事。两隻脚生在他们肚子底下,要紧要慢由得他,终不然,我把个细麻绳儿牵得他来的。道他是乾娘乾妹,偏我嫡亲的心上不牵掛。就是你朝暮问他,他那里也不知道,可不枉了!」贾道士心绪不乐,又被他数落一场,又没得回答他。念他是媚儿的瓜葛,又不敢十分冲撞,只得忍耐。过了几日,三不知又问起来,瘸子竟不答应,好生没趣。看看半年十个月,毫无音信,贾道士心中委决不下。待说来时,去了许多时,也该转了。待说不来,他一亲儿在此,难道老婆子的肚里也全不掛念。私下各处去问卜打卦,也有说来的,也有说不来的,也有说行人迟慢的,也有说得快,约时约日的。说得贾道士心上喜一回、愁一回、望一回、想一回、猜一回、恨一回。有一班轻薄子弟闻得这桩故事,製就几篇小词儿,唱得有趣:

  去年瞥见多娇面,勾去魂灵呀,勾去魂灵。

  覷定花容不转睛,喜杀人,爱杀人。忙献慇懃呀,忙献慇懃。

  新楼不许凡人寓,特借多情呀,特借多情。

  朝暮饔咱管承,放宽心,慢登程。且待天睛呀,且待天睛。

  乾娘认了為兄妹,添分亲情呀,添分亲情。

  日渐相知事可成。他有心,咱有心,不用冰人呀,不用冰人。

  瘸儿使去监工了,一半功程呀,一半功程。

  只恼虔婆碍眼睛,眼中钉,厌杀人,不肯开身呀,不肯开身。

  油绿梭布缝衣服,聊表微诚呀,聊表微诚。

  只怕裁缝不称心,哄娘亲,自监临。私下偷情呀,私下偷情。

  忙来楼上把多娇抱,一刻千金呀,一刻千金。

  肯作成时快作成,且稍停,到黄昏。捉空应承呀,捉空应承。

  隔墙有耳机关破,拆散张鶯呀,拆散张鶯。

  明日多娇又远行,送出门,痛难禁。珠泪偷零呀,珠泪偷零。

  烧香约定重来至,专盼回程呀,专盼回程。

  等待来时续旧盟,感恩情,叫一声,救苦天尊呀,救苦天尊。

  清明别去重阳到,辜负光阴呀,辜负光阴。

  烧香愿了应转程,小妖精,為何因,全没风声呀,全没风声。

  此情难与别人道,只自酸辛呀,只自酸辛。

  索性回咱个决绝音,骂一声,放开心,也倒懽忻呀,也倒懽忻。

  关王不管私情事,也去通陈呀!也去通陈。

  暮想朝思為此人,说无凭,话无凭,全仗神灵呀,全仗神灵。

  道人害了相思病,天下奇闻呀,天下奇闻。

  妄想痴心欠妇人,没正经,老脚根,难见天尊呀,难见天尊。

  大凡不上手的私情有二等:一等郎才女貌,你贪我爱,传书递柬,千期万约,中间有人隔碍,不能成就,花前互想,月下同怜,这谓之相思。一等或男欠著女,那一边全不掛在心上;或女欠著男,这一边男全不放在肚里,一般情牵意乱,短叹长吁,却是乾折了便宜,这谓之单思。今日媚儿的精灵,不知那里去了。贾清风还眼盼盼的指望他来,重订鸳鸯之约,满诣云雨之欢。却不是个单思!

  这痴道士自犯了单思的病,百事无心。坐如睡,眠如醉,也不诵经,也不打醮。连每月初一、十五,关帝前香烛都不去看了。家中食用,到只凭乜道胡乱扯拽。乜道支持了几日,做起乔家公来,与瘸子渐渐有些口面不和。这痴道士也管不得了。一年之外,渐觉身痛、骨热、肌瘦、面黄,弄成一个劳怯症候。原来这种症候不痛不痒,不死不生,最难过日子的。

  涪江渡口有个净真庵,那老尼是贾道士的亲姑娘,闻知姪儿有病,特地来庙中看他,带一个极丑的女香童来服侍。贾道士慾心如炽,又与他调戏,不几日就括上了。姑娘知道大怒,骂了姪儿一顿。临去时说,誓再不到庙中来了。

  莫说痴道士害病,单表瘸子。初时,道士奉承他好酒好食,吃得欢喜,以后渐渐懒散了。到得道士害了癆怯,一发没人照应他。有些饮食时,先儘乜道背地里受用。便有得到口,也是残盘剩水,著实不敷。况且少一缺二,连瘸子的衣服,也把几件解了钱米,那个取赎。瘸子见光景不好,也未免想起娘来。道:「娘阿!三口儿出门,只為我脚腿不便,权留在此。说过一有安身之处,便寄信来唤我。如今一年半了,不成你还在中途飘荡?我这里茶不茶、饭不饭,没人疼痛,你那知道!我若是手脚便当的,跑出庙门,做个云游道士,也度了这张嘴。怎见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莫说瘸子抱怨,再说杨兴奉了主命,在路打扮做个官差下书的承局,夜宿晓行,不一日来到剑门山。取路竟投关王庙来,只推口渴,问庙里讨汤水吃。乜道先看见是个公差,怠慢不得的。贾道士又病倒了,慌忙舀了一碗米汤,将托盘盛了,叫小鬎鬁捧著,唆瘸子出去陪侍。世间只有瘸子最好记认,杨兴一见便晓得了。瘸子作过揖便问:「尊官何来?」杨兴道:「是华州奉差来的。」瘸子将米汤送上道:「荒山乏茶,怕不中吃。」杨兴道:「救渴可矣!」小鬎鬁取碗进去。杨兴便起身,瘸子送出庙门。杨兴道:「法师可姓左麼?」瘸子道:「正是!」杨兴道:「借一步说话。」瘸子跟他立了庙门,约有百步之远。杨兴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杨巡检老爷家差来。有令堂圣姑姑家书在此,叫法师星夜与小人同行,不可迟滞。」瘸子接书拆开看时,原来又有四句诗。诗曰:

  我在华阴杨府住,主人贤达真难遇。

  要汝同修大道丹,火速登程莫回顾。

  瘸子认得婆子笔跡,喜出望外,却待转身收拾包裹。杨兴道:「不消得!少甚东西,只问小人就是。就是便路上不甚整齐,到家中自有。」瘸子道:「华州许多路,我行走不便。赶你不上,如何是好?」杨兴道:「捱到剑门山,一路自有骡马僱得,不烦尊步。」那瘸子想起庙中,乜道可恶,贾清风又病倒了,也没甚情意牵掛。若论初相会时,母子三人受他恩惠,今日母亲书到,合该说知。只是一纸空书,又不曾寄得一物谢他,怎好提起,到不如不见為高。就有几件冬夏衣服,只拣好的又在解库中去了。那汉子口称小人,一定家主吩咐他来应承我去,我又迟慢怎的。叹了口气,便道:「既是母亲教我火速登程,只今便走。恐家师们知道时,却又?误。」当下杨兴扶著瘸子飞奔剑门山。一路或骡或马,僱来与瘸子乘坐。杨兴是惯走路的,急行急随,缓行缓随。望华州道路而进。

  话分两头。再说乜道,这一日不见瘸子进来吃饭,心里怪异。等到晚间,也不见归来,只得报与贾道士知道。贾道士问道:「几时去的?」乜道道:「早间有简尺的到来讨汤水吃,他送出门,就不曾见他回转来。」贾道士道:「那承局,是那里来的?」小鬎鬁在旁答应道:「是我将盘托子送米汤出来,听得说一句,像是华州来的。」贾道士听得华州二字,痴心復起,便道:「华阴正是西岳华山所在。乾娘和妹子正在那里进香,如何不对我说,问个信儿!」乜道笑道:「华州是大州大府,须不是三家村、独脚镇。两个妇人去朝山进香,那承局那里便睬他来!」

  贾道士病中容易焦躁,便骂道:「狗弟子孩儿!你晓得什麼。常言道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母女现在华阴县进香,你道承局不能会面,这瘸子在剑门山僻去处,如何却与承局相会了?现今这瘸子跟著承局一路去,必是有甚信音到来,或是他母子在这里近去唤他,或是另在一所反来接那瘸子去,都不见得。你自不用心盘问,到说这没气力的话,却不是放屁!」慌得小鬎鬁先跑出房去了。乜道见他发恶,故意道:「师父说的是,待明日去寻那承局质问他便知。」贾道士道:「上门时闭著鸟嘴不问,如今去了,又那里寻他?」乜道道:「师父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贾道士见他还话,气得面皮紫涨,在床上竖起头来,要扯乜道来打,忽然发个头晕,依旧跌倒。乜道口中唧唧嘈嘈的,走了出去,倒在外边骂小鬎鬁多嘴饶舌,打了他几个栗暴。小鬎鬁劳劳叨叨哭一个不住。贾道士听得十分恼怒,只恨头昏体弱,爬走不动。

  到黄昏时,灯火也不点来了。其时九月十八日,月起得快,贾道士含著一口气,吟清清的躺在床上,看见月上窗櫺,万种思量,千般伤感。不知此一时,媚儿妹子在于何处,只有这轮明月照见他亮亮的在那里,怎的嫦娥方便寄我个信儿。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小鬎鬁跑来报道:「瘸师回来了,和乾娘三口儿在门外。」贾道士听得这句,把勃勃的气变作一天欢喜,忙教请进。自己要挣扎下床,终觉头重脚轻,又復睡下。只听得口工口工的说话响,三口儿走进房来,婆子问起了病起的缘由,安慰了几句言语,忙忙的出外道:「待老身收拾行李停当,再来叙话。」瘸子也跑出去了。只留胡媚儿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来,说道:「哥哥别来多时,不道有此贵恙。」贾道士见四下无人,诉出衷肠道:「这病是因贤妹而起,今得见贤妹,死亦无恨。」便把手去勾那媚儿的颈,媚儿低头下去,做了个嘴。贾道士已醒,原来是个梦。张开眼看,寂寂空房,惟有半窗月魄,凉气袭人。贾道士满目凄凉,嘆了一口气,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寻常一样窗前月,偏照愁人愁转添。

  不知贾道士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