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色字最迷人,烈火烧身是慾根。
慧剑若能挥得断,不為仙佛亦為神。
话说贾道士因看上了胡媚儿,心迷意乱,一夜无眠。不到天明,便起身开了房门,悄悄的踅到楼下打探。只见瘸子在榻上正打齁睡,楼上绝无动静。回到房中,坐不过,一连出来踅了四五遍,好似蚂蚁上了热锅盖,没跑路投处。跑到厨下,唤起老香公来,教他烧洗脸水,打点早饭。庙中只有一隻报晓公鸡,教乜道宰来安排吃罢。乜道已知道士的心事,忙忙的收拾。老香公还在梦里哩,便道:「阿弥陀佛,留他报晓不好?没事坏这条性命做甚?」乜道笑道:「师父新学起早,不用报晓了。」
且说婆子和媚儿两个,在楼上商议道:「我们出外的日子多,行走的路程少,都為著这瘸子带住了脚,不得快走。这个法官甚好意思,不如把瘸子与他做个徒弟,寄住此间,我们自去。倘然访得明师,有个住脚处,再来唤他不迟。」到天明,先叫瘸子上楼,对他说了。瘸子正怕走路,恰似给了一个免帖,欢喜无量。
三个商议已定,只听得楼下咳嗽响,是贾道士的声音,说道:「婆婆可曾起身?我叫道人送洗脸水上来。」婆子应道:「起动了,待瘸儿自来担罢。」瘸子下楼担水,没拐得四五层梯了,那乜道早已送到。瘸子接上,约莫梳洗了当。贾道士走上楼来作揖问道:「昨夜好睡?」婆子道:「多谢。」这番看媚儿容貌,又与昨日不同。昨日冒雪而来,还带些风霜之色,今番却丰姿倍常,真是桃源洞里登仙女,兜率宫中稔色人。道士看了,没搔著痒处,恨不得一口水咽他在肚子里头。当下殷殷勤勤的问道:「婆婆高寿了?小娘子青春多少?」婆子道:「老媳妇齐头六十,小女一十九岁了。」道士道:「是四十二岁上生的?」婆子道:「正是。」道士道:「这小哥几岁?如何损了一足?」婆子道:「村儿二十三岁了。这隻脚是幼时玩耍跌损的。因是他跑走不动,带迟我们多少脚步。」道士道:「昨日雪下得大了,要销溶乾净,也得四五日后,才好走路哩。既是小哥不方便,多住些时也无妨。」婆子道:「老媳妇正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告稟。」道士道:「有话儘说。」婆子道:「老媳妇亡夫,当先原是个火丹道士,与法官同道,只是法术不高。这村儿虽是丑陋,到有些道缘。去年一个全真先生,会麻衣相法,说他是出家之相,要他去做个徒弟,是老媳妇捨不得罢了。今见法官十分怜爱,意欲叫小儿拜在门下,伏侍焚香扫地,不知肯收留否?」道士有心勾搭那小狐精正没做道理,这一节非亲是亲,正合其机。便应道:「得小哥在此做个法侣,甚好。只是小道,也有句话,小道从幼父母双亡,没个亲戚看覷,若蒙不欺,愿拜婆婆為乾娘。」婆子道:「老媳妇怎当得起?」两下谦让了一回,道士拜了婆子四拜,瘸子也拜了道士四拜,从此瘸子称道士做师父,道士称婆子為乾娘。道士又与媚儿重见两礼道:「今后就是哥妹一家了。」
却说乜道煮熟了鸡,切做两碗,又整几色素菜,将早饭摆在楼下。道士同婆子娘儿三口下楼,照先坐定。只因瘸子这番做了徒弟,却让道士坐於上首。坐定,道士道:「雪天没处买东西,只宰得个鸡儿,望乾娘贤妹随意用些。」便拣下碗内好的将筋夹几块送上去。婆子道:「老身与小女都是奉斋的,只这村儿用荤,不知法官这等费心,不曾说得。」道士道:「奇怪?贤妹小小年纪,如何吃素?」婆子道:「他是个胎里素。」道士道:「改日嫁到人家去,好不便当。」婆子道:「那里嫁什麼人家?他是个有髮的尼姑,时常想著出家哩。」道士想道:「这个又是机缘了。」便道:「出家是好事,只怕出不了时,反為不美。孩儿有个嫡姑,现在净真庵做主持。乾娘、贤妹花肯离尘学道,逕到那里去修行。这庵离此处止四十多里,小哥又在这庙中,相去不远,又好照顾,免得两下牵掛。」婆子道:「如此甚好。只我媚儿许下西岳华山圣帝的香愿,必要去的。老身伴他去进香过了,转来时,还到庙中商议。」道士道:「这个却容易。」
吃过早饭,婆子见道士好情,已是骨肉一家,也不性急赶路了。道士将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道袍,与瘸子穿了,叫眾人称他做瘸师,又把自房隔壁一个空屋与瘸子做卧室,唤个木匠收拾,做些窗?,却叫瘸子监工。夜来瘸子也不到楼下来睡了。又整些菜果摆设自家房里,请乾娘、贤妹,到房中閒坐。说话中间捉个空,就把个眼儿递与那小狐精。媚儿只是微笑,因此这道士一时越发迷了。有诗為证:
一腔媚意三分笑,双眼迷魂两朵花。
只道武陵花下侣,却忘身是道人家。
道士託熟了兄妹,紧随著媚儿的脚跟,半步不离,两个眉来眼去,也觉得情意相通。再过些时,捏手捏脚都来了,只碍著婆子,没处下手。正是折脚鷺鷥立在沙滩上,眼看鲜鱼忍肚飢。一连的过了三日,天已晴得好了,婆子打点作别起身。道士苦留再过一日,婆子被央不过,只得允从。道士回到房中,闷闷而坐,想著只有这一日了,若不用心弄他上手,却不枉费无益。走来走去,皱眉头、剔指甲,想了三个时辰,忽然笑将起来道:「有计了。」慌忙在箱笼里面寻出两个绝细的绿色梭布,抱到楼下来,对婆子说道:「乾娘、贤妹,这一去不知几时回转,拣得两匹粗布,各做件衫儿穿去,也当个掛念。已唤下裁缝了,明日做完,后日行罢。」婆子道:「重重生受,甚是惶恐。」教媚儿谢了师兄。道士转身出去,就教乜道村中去唤两个裁缝,明日侵早要赶件衣服。乜道答应了就去。那乜道一点淫心也不输与那贾清风,因见那道士手慌脚乱,讨不得上手,自己明知不能了,却也每日留心去覷他的破绽。这番唤裁缝,一定又做什麼把戏,且冷眼看他怎地。
话分两头,却说贾道士那日又白想过了一夜。到得天明,又著乜道去催取裁缝,不多时回覆道:「裁缝已唤到斋堂了。」道士慌忙跑到楼上,教婆子将这布出去,道:「不知合长合短,须乾娘自去看裁,就吩咐他如何样做,我这村里的裁缝,没有高手,若随他弄去,怕不中意。」婆子真个捧著两匹布,随著道士出去。一到斋堂,道士忙覆身转来,跑到楼下,趁著媚儿独自一个在那里,便上前抱住,道:「贤妹,我留心多时了,乘此机会,快快救我性命则个。」媚儿道:「青天白日,羞人答答的,这怎使得!我娘就进来了。」道士道:「你娘处分裁缝,还有好一会。一刻千金,望贤妹作成做哥的罢,休要作难。」便偎著脸去做嘴,媚儿也把舌尖儿度去,叫道:「亲哥,做妹子的也不是无情,怎奈不得方便,日间断使不得。今晚下半夜,母亲睡著,我悄悄下楼来,在这榻上与你相会,切
莫失信。」道士便跪下去磕个头道:「若得贤妹如此,此恩生死不忘。」
说犹未了,只见老香公叫声:「贾师父!前面老妈妈问你讨线哩。」道士慌忙答应,又叮嘱媚儿道:「适才所言,贤妹是必休忘。」道士到自房取线去了。不提防乜道正在楼上担净桶,听得贾道士的声音,悄悄的伏在楼梯边听著,虽然两个说话不甚分明,这个肉麻光景都已瞧在眼里,料是有个私约了。专等道士出去,便走下楼来将媚儿双手抱住道;「你与我师父有情我都知道了,不说破你,只要拈个头儿便罢,井亭上是我起手,少不得谢一谢媒人。」媚儿终是性灵心巧,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你放手,恐怕人来瞧见不好意思,包你有好处。」乜道真个放了手便道:「你怎生发付我去?」媚儿道:「恰才被你家师父缠不过了,教他夜间开著房门,我到半夜到房里去。你今夜等师父进房去了,悄地先到楼下榻上睡著,我下楼时先与你勾帐,才到他房中去,却不好。」乜道也磕个头道:「小娘子果然如此,便是救度生命了。」说罢乜道出去了。媚儿暗笑道:机关泄漏大家不成了,且耍他一耍,教他今夜里一场没趣。
却说婆子吩咐裁缝了当,唤瘸子到楼下,嘱咐他道:「你在此间须要学好,我与你妹子明早定是行了。若有些好处,便来挈带来,休只贪图酒食,讨人厌贱,下次做娘的到此处也没光彩。」当日道士又来陪吃晚饭,两个裁缝赶完衣服了,送了进来。道士又向婆子道:「乾娘明日准行了,也不须十分早起,用些早饭了去。」婆子道:「多感厚意,来朝总谢。」
道士有了媚儿的私约,十分快活,回到房中煖起一壶好酒,自家吃得三分醉意,且坐在醉翁?上打个盹,养些精神到下半夜去行事,却说乜道收拾完了,捉个空先踅在天井里芭蕉树下蹲倒。窥见道士房门已闭,娘女两个也上楼去了,便悄悄地走在榻下眠著,只等楼上的消息,等了半个时辰不觉睡去。这里道士打了一回盹,不知早晚,只恐失了期约,急急的将双手抬著著房门轻轻扯开,做个鹤步空庭,一脚一脚的赶步儿走去。到得榻边将手向榻上摸时,知有个人在榻上睡倒,心里想道:「这冤家果然有情,已先在此等了。慌忙脱了鞋儿,倒身做一头睡去。那乜道被他惊醒,也只想道这小娘子不失信,果然来了。两个并不说话,抱著先做了个甜嘴,只听得道士低位问道:「你是那个?」乜道已认得是道士声音,便应道:「师父是我。」道士也认得是乜道了,他如何也在这里,一定这贼精晓得了些风声,在此打断我的好事。於是各自不好意思起来,各自去睡了。这道士分明做了一个魘梦,自己也不信有这事。那时到放下了心肠,一觉睡去。看看天晓,眾人多起身了,道士看看乜道只管笑,乜道看著道士也只管笑。那小狐精看著道士和乜道也只管笑。正是:今日相逢无一语,想来都是会中人。
那道士虽然夜来失望,还想他西岳进香转回,尚有相会之日,这个相思担儿便不肯拋下。当时叫乜道安排酒饭,陪他娘儿吃了。婆子把新做的两件衫与媚儿各穿了一件,收拾起程。又嘱咐瘸子几句,教他耐心。瘸子答应道:「我都晓得。」道士和瘸子送出庙门,婆子又殷勤称谢。道士道:「乾娘转来是必到我庙里来看看小哥。孩儿明日便寄信到净真庵姑娘那里去,倘或发心修行时节,无如那里清净。」又对媚儿说道:「贤妹保重,相见有日。」不觉两眼堕泪,险些儿哭将出来,怕人知觉,便掩著眼急急里跑进去了。媚儿心里也自惨然。看官牢记话头,这左黜自在剑门山下关王庙里做道士。
再说娘儿两个离了庙中,望剑阁而进。此时没有瘸子带脚,行得较快,一路无话,看看永兴地方相近,天色已晚,远远望见前面有个林子,约去有十里之程。婆子道:「媚儿,赶到这树林里面歇宿,此去西岳不远了。」娘儿两个行不多几步,忽然对面起一阵大黑风刮得人睁眼不开,立脚不住,那风好狠。正是:
无影无形寒透骨,忽来忽去冷侵肤。
若非地府魔王叫,定是山中鬼怪呼。
风头过去,只见两个戎装力士上前躬身道:「天后有旨,教请圣姑相见。」婆子道:「天后何人?」力士道:「唐朝武则天娘娘也。」婆子道:「则天娘娘弃世已久,如何还在?且与老媳妇素不识面,有何事相唤?」力士道:「娘娘现居此地与圣姑有段因缘,数合相会,便请同行。圣姑姑到彼处自知端的。」婆子心下有些害怕,欲持不去,两个力士左右的夹帮著,不由你不走。
才动身时,脚不点地,不一时来到一个所在,古木参天,藤萝满径,阴风惨惨,夜气昏昏。过了两重牌坊,现出一座大殿宇来。力士不见了,又见两个宫妆侍女,提著紫纱灯笼,前来引接,道:「娘娘候之久矣。」婆子进殿看时,中间却虚设个盘龙香案,并无人坐在上面。侍女道:「圣姑姑在此少待。」去不多时便出来道:「天后有旨,请圣姑姑殿后相见。」
婆子际著侍女竟进去,但见珠帘高捲,里面灯烛辉煌。天后居中坐下,两旁站著几个紫衣纱帽的女官,口中喝:「拜!」婆子朝上依喝拜罢,方才平身。天后传旨赐坐,婆子谦让道:「天顏之下怎敢大胆。」天后道:「不须过逊,今日之会亦非偶然,朕方欲与卿细论因缘,岂一立谈可尽耶。」便叫取锦墩相近,御手相搀而坐。婆子又道:「山野丑陋人所不齿,过蒙娘娘俯召,有何见諭?」天后道:「卿勿以非人自嫌,卿乃孤中之人,朕乃人中之孤,读骆生檄至今寒心,朕反愧卿耳。」遂吟诗一首,诗曰:
朕本百花王,权闺人间帝,
应运合龙兴,作态非孤媚,
国法岂不伸,文人亦可畏,
不敢照青铜,对面还知愧。
又道:「朕那时甚惜骆宾王之才,献俘时闻有他首级,不忍视之,谁知首级是个假的,骆宾王逃去為僧。从来做官的欺蔽朝廷,都似此类。外人犹以朕為诛戮太甚,公道何在。」又嘆口气道:「骆生做了和尚,反得昇天,朕今犹滞於幽冥,不思黄巢之乱,百年朽骨,重被污辱,金玉之类发掘一空,致朕今日环佩凋残,诚羞见卿之面也。」婆子抬头看时,果然天后头上挽个朝天髻,绝无簪珥,身上身袍无带。婆子道:「黄巢草寇无礼,娘娘神灵何不禁之。」天后道:「凡杀运到时,天遣魔王临世。朕生在唐初,黄巢生在唐末,男女现身不同,為魔一也。朕当权之时,天下谁能禁朕,朕独能禁黄巢乎?」婆子道:「闻天后在位日,铸像造塔,广作佛事,功德不小,為何尚滞於冥途也?」天后道:「凡人先发清净心,后获布施福,朕居心不净,修成魔道,当时享尽女福,单恨不得為男,?佛祈求,无非為此。今因缘将到,已蒙上帝遣作男身矣。」婆子道:「娘娘此番託生富贵,还如旧否?」天后道:「既成魔道,必乘魔运而生,若无权势,魔力安施?朕前是女身且為帝王,何况男乎?卿女媚儿冥数合為朕妃,即今已託之冲霄处士,卿勿虑也。」婆子道:「娘娘既转男身,復得称孤道寡,岂少三宫六院美丽妖嬈,而择取异类之女乎?」天后道:「卿有所不知。媚儿前身是张六郎,当时称他貌似莲花者。朕与六郎恩情不浅,曾私设誓云:生生世世愿為夫妇。不幸事与心违,参商至此,今朕為君,彼復得為后,鸳鸯牒已註定,岂可变哉。朕之发跡当在河北,从今二十八年復与卿於贝州相见。卿宜琢磨道术以佐朕命。」婆子道:「吾母子正為求道而来,不知道术在於何处?」天后道:「朕有十六个字,卿可记取,必有应验,道是:逢杨而止,遇蛋而明,人来寻你,你不寻人。」天后又道:「卿三年之内必有所遇,行住一般不须性急。若得道之后,可往东京度取卿女,虽然改头换面,卿亦自能认也。天机宜秘,不可轻洩,倘八十翁闻之為祸不小。」婆子问道:「八十翁何人?」天后道:「汉阳王张柬之也。他為五王之首,与朕世世作对,卿宜避之。」
说犹未了,只听得殿前一片声吶喊。侍女惊惶传报道:「汉阳王闻娘娘復有图王之意,统领大军十万,杀将来也。」天后吓得面色如土,起身向座后便跑。婆子道:「娘娘挈领老媳妇,一路躲避则个。」心忙脚乱,把锦墩踢倒,扑地绊了一交,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卧在一个大坟墓下,殿宇俱无,身边已不见了媚儿。四下叫唤,全无跡影,正不知那里去了。哭了一回,想道:「严半仙说我女儿有厄,果然有此不明不白之事。」看看天晓,只见墓前荆棘中横著一片破石,石上鐫著大唐则天皇后神道字样。婆子道:原来梦中所游,乃天后幽宫,他吩咐许多言语,一一记得,此事甚奇,我且看这十六个字有何应验?虽然如此,想起初离土洞时,母子三口,剑门山留下了黜儿,到此又失去了媚儿,单单一身,好不悽惨!既道是行住一般,不宜性急,且到太华山下寻个僻静处住下几时,再作道理。因这一节有分教:老狐精再遇一个异人,重生一段奇事。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媚儿何处去了,这圣姑姑有甚人来寻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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