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子母钱无种,且喜君臣药有方。

  若欲养生兼积德,虚心问取半仙堂。

  话说益州有个名医,姓严名本仁,乃严君平之后裔。他看脉与人不同,用三个指头略点著,便知病源,所投之药,无有不愈。故此传出一个諢名叫做严三点。他原是太医院的御医,因景德年间,蒙召李宸妃之疾,他伸著三指只一点便走。宸妃只道他不肯精细用心,诉与真宗皇帝知道,真宗要治他不敬之罪,赖得眾官保救道,他得个异人传授,非常医可比,虽然饶他的计较,毕竟不用他方药,逐回原籍。以此他就在益州行医,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日施药,不取分文。就是平日取药的,有药钱也不拒,无药钱也不争,所以其门如市。更有一件奇处,别人看脉只看得本身的病患,就是精通得太素脉理,也只看得本身的贵贱寿夭。偏他三指一点,合家爷儿、娘儿、妻儿、女儿,但係至亲,有灾无灾,尽能悬断。便算命先生,排著十二宫星辰细细推详,也没这样有准。只是他怕洩了天机,不十分肯轻易说。一日,州守相公伤了些风寒,接他去切脉。他点著了脉,便道:「尊官所患,不须服药。只消浓煎六安茶一碗,乘热服下,到三更出汗,自然没事。且喜令正夫人,目下当有生男之庆。但令长子妇,秋间有產厄。」州守相公大笑,想道:「我夫人果是怀胎,或者衙内人露了个消息,他就撮文一句,奉承个男喜也不见得。只是我儿妇在襄州家中,三千餘里之外,有孕无孕连我也不知。况且媳妇的祸福,如何在公公脉息内看出,万无是理。」当夜知州只一?热茶,病便好了。后来夫人果生一男,知州也还道是偶中。十月内接到一封家书,是他大公子亲笔,说他媳妇八月二十七日小產身亡。知州从此敬之如神,呼為半仙。以此外人又称他严半仙,其名天下闻知。有一篇词名「临江仙」,单道严半仙的好处:

  世人切脉皆三指,输他一点仙机。合家休咎尽皆知,回生须勺饮,续命只刀圭。问切望闻俱不用,隔垣见腑非奇。从来二竖避良医,若教人种杏,花满锦江西。

  却说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昼夜行走。到得益州城内,已知严半仙住在海棠楼相近。这日正是九月十五,轮该施药之期,恰好是知州生日,半仙备几个盒子,往州里贺寿去了。纷纷的看脉求药之人,何止百数,都四散等候。也有在海棠楼上去游玩,带看州前动静的。这座楼在州衙之西,乃唐时节度使李回所建,為僚佐燕游之所。四围遍植海棠,至今茂盛。每次新官到任,葺理一番,极是整齐。那婆子也无心观看,一逕走到半仙门首。只见门面是一带木栅,栅内有一座假山,四五株古桂。里面三间小小堂屋,匾上写半仙堂三字,这匾乃是知州所送。两旁掛板对一联云:

  切脉凭三点;

  驱病只一剂。

  婆子眼快,都看在眼里。他拄著一根竹杖,只在对门簷下站著。午刻时分,只听得人说道:「来了!来了!」走到街上一望,只见半仙骑个白马,家僮捧著一套大衣服和几个空盒子,从东而回。因知州留他早饭,所以回得迟了。眾人等得不耐烦,三停里头已散了一停,又有一多子在州前伺候,随著马尾来的。半仙到栅栏门首下马,也不进宅,逕在堂中站著。眾人捱三顶四,簇拥将来,一个个伸出手来,求太医看脉,也有传说家中病源的。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一面口中说方,一面家僮取药。也有煎剂,也有丸散,也有内科外科,十来个家僮分头打发,不的两个时辰,都已散完。那半仙早已切脉凭三点,若依著平常医者,调起息来,糖饼般撞起日子,也看不了许多脉。又早是用药只一剂,依著时医动了药箱,便是两三袋、十来剂还未收攻,随你茅柴一般堆起药料,千人包、万人配,也发付不开这起病人。半仙平日施药,只以午时為限,过午便不发药了。因今日出去迟,特地忙到申时方毕。有诗為证:

  神隐无如西蜀严,仙医仙卜一家兼。

  只因乞药门如市,也学君平早下帘。

  婆子见眾人捱捱挤挤,明知自己有些蹺而蹊之,古而怪之,不敢抢前。且暂在假山下打盹,比及眾人散了,急跑上前,半仙已进宅去了。那婆子还望他出来,呆呆地靠著栅门口死等。看看到晚,只见老管家手中拿一巨锁出来关栅门,婆子著了忙,迎上前来,深深道个万福,老管家道:「你抄化也须赶早,如今关门闭户的时候,谁家这等便当,拿著钱来在门口等你布施。」婆子听说,双眼弔泪道:「老媳妇不是抄化的,是求药的。」老管家道:「就是求药,也有个时候。俺老爷忙了一日,才得半个时辰清閒,终不然為你一个老乞婆,坏了俺家的规矩。俺就是进去稟话,也乾讨老爷嗔责。」婆子道:「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来路甚远,赶迟了些儿。只因有个奇症,求太医救疗,望老公公方便则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家有割股之心,老公公若肯稟知太医一声,或者太医可怜见,肯出堂来也不见得。」说罢,一手撑著竹竿,一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屈著一隻腿,跪将下去。老管家焦燥起来,发作道:「你这老乞婆,好不晓事,这般与你讲明了,还要歪缠。你便有奇症,料今晚也不会死。就是皇帝老官儿敕旨宣召,好歹也等明日动身。」说罢,便把手扯起那婆子,要双他出去。那婆子双脚跳地,叫起屈来,惊动了里面严半仙,教个书僮传话出来,问道:「何人喧嚷?」婆子正待上前分诉,被老管家一手拉开,向书僮说道:「这老乞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般时候却来问老爷取药,教他捱过一夜也不肯,好意劝他出去,到叫起屈来。」书僮道:「那里走来这老婆子,直恁不达道理,你又不是三次两次的好主顾,作成俺门进过钱的。又不是什麼夫人小姐,便死了,只当少了一隻老母狗。州守相公是一州之主,他取药也须按著时候,不敢敲门打户,你却如此撒泼放刁,快快出去便休。惹恼我家老爷,写个三寸阔的帖儿,送你到州守相公处,只怕病到病不死,打到要打死。」一头说,一头帮著老管家,将手劈胸双那婆子。那婆子发赖起来,大叫一声,把枴杖拋在一边,驀然倒地。面皮渐黄,四肢不举。正是:

  身似三秋败叶,命如五鼓残灯。

  纵然未必便死,目下少吉多凶。

  老管家见势头不好,倒埋怨书僮起来,道:「我老人家攻说了他一番,你来收科便好,也来助兴,骂他一场,又去推推辱辱,这病怯怯的婆子,如何当得!你自去稟復老爷,不干我老人家事。」书僮也慌了,只得去报与半仙,如此如此。半仙正在书房内静坐,听说大惊,慌忙走出前堂,到假山边看时,那婆子已被老管家唤醒,睁著双眼呆看,只不动弹。半仙叫老管家扯起他右手,用三个通灵入妙的指头,向他寸关尺三支脉上一点,又教扯起他左手一般点过。叫声:「怪哉!此脉不比寻常。」便回身到后面公事厅里坐下,叫书僮去唤嬤嬤那扶那婆子进来,我自有话说。老嬤嬤出去对婆子说道:「老爷道你脉气有些古怪,唤你进后堂来,有话和你细讲。」那婆子起先还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得了这个消息,分明似木做的跳虎,拨动了机括,一跳跳将起来。就地下拾起枴杖,也不用人扶持,把三步併做两步,闹鬆鬆的走进后堂去了,连老嬤嬤倒赶他脚跟不上,落后了几步。老管家看著笑道:「这乞婆原来会诈死,吓坏了人也。」却说严半仙在后厅,明晃晃点著一枝蜡烛坐著。看见婆子进来,慌忙屏去眾人,唤他近前问道:「你那里居住?」婆子道:「老媳妇德安州人氏。」半仙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你人之形,兽之脉,其中必有缘故。」婆子暗暗想道:「好个先生料是瞒他不过。」见四下无人,慌忙跪下道:「实不相瞒,身是雁门山下老狐,因慕半仙大名,特求诊脉。」半仙道:「你的脉我已知道了,你不害别病,只害些救儿女的病。」慌得婆子连磕几个头方爬起来道:「太医是真仙,何止半也。老媳妇亲生止存下一男一女,今儿子被人射伤左腿,只要死不要活。」便将黜儿箭疮利害,备细说了一遍。半仙道:「疮却不妨事,只是筋骨有伤,便好起来,这左腿已比不得右腿,只怕要做个瘸子。」婆子道:「若得了性命,便损却一隻腿,也是小事。待儿疮口合时,老媳妇还要率领他来到恩官宅上拜谢。」半仙道:「这个断不消得。我还有句话说,据你脉气,你女儿也有灾厄。」那婆子心头,又像被棒槌搥了一下。他见半仙以前语语灵验,又说出这句话来,如何不慌,便连忙道:「我女儿灾厄,当在何时,有烦恩官做个大方便,索性救取他则个,老媳妇生死不忘。」半仙道:「你女儿的灾厄,却有奇奇怪怪,连我也推详不出也,只在这一年半载上便见。大抵你们将兽假人,哄弄愚民,上无超形度世之学,下无惊天动地之术,一旦数穷命尽,鹰犬皆為劲敌矣。比如你儿子,早是射了左腿,若中著要害之处,虽卢医扁鹊,也只好道个可怜两字,似此却不枉送了一死。我看你右手尺脉,命根牢固;左手寸脉,心窍灵通。大有道缘。况你等生於山谷,入世不深,七情六慾,牵累尚少。何不趁此精力未衰,求师访道,一家儿脱落皮毛,永离苦厄,岂不美哉!」只这一席话,说得婆子泪下如雨,又磕下头去道:「多谢恩官指教。」半仙唤一个掌外科药的家童出来,吩咐取一丸九灵续命丹,又取两个膏药,各将纸来裹好,把与婆子,道:「此丸用好酒调服,自然没事。只是箭既入骨,只怕箭鏃还在里面,若不取出,一生在里面作痛。可将温水洗净疮口,将此拔毒膏贴上,待他紫血流尽,淌出新血来,然后换过神仙接骨膏,百日之外,便可行动。」又道:「我方才嘱咐之言,都是好话,你须记取。」便唤老嬤嬤送他出去。那婆子接了药,谢了又谢,随著老嬤嬤走过前堂,撞见老管家还在那里守门,婆子又对他道个万福,起动莫怪。出了栅门,欢天喜地的去了。这里半仙心中也自骇然,更不向人说知。有诗為证:

  回生起死未為奇,兽脉人形那得知。

  心话一番终不洩,始知医术即仙机。

  却说那婆子连夜踰城而出,路上买了一大瓶无灰的好酒,直到德安州雁门山下。这里黜儿呻吟不绝,媚儿寸步不离的伴他。哥妹两个悬悬而望。一见婆子钻进土洞,欣喜无量。婆子将瓶酒烧得滚热,把这九灵续命丹用酒薄薄的调在磁甌里面,扶起黜儿将药灌下去,又把些酒与他过口,如法将拔毒膏贴上患处。只见黜儿对著土?里面,一觉睡去,足足有三个时辰不醒。婆子和媚儿守著看他,都道:「他有好几日不曾合眼,这一番睡著,想是不疼痛了,这就见得药力。」看他腿弯里流下一堆脓血,膏药已自浮下,怕惊他睡,不敢动弹。少停黜儿醒来,叫道:「疮上好生奇痒难过。」婆子揭开膏药看时,脓血里面,隐隐露出一件东西,婆子将细草展净齷齪,把指爪去拨时,一个铲头箭鏃随手而出。原来赵壹用的是个铲头箭,起初只拔出得箭干,那箭鏃刺入骨中,未曾出得,当时心忙意乱,不及细看。到此方知半仙识见之高,亦见拔毒膏之妙处。婆子煎些解毒的草头汤,轻轻的与他洗净,只见骨损筋伤,肉开皮烂,淋淋的流出鲜血来,惨不可言。忙将神仙接骨膏烘开贴上,用些布绢之类,缓缓扎缚。过了一夜,明日又解开收拾一遍,如此七日,脓水俱尽。从此不去动他,调养到四五十日,里面长出新肉来,筋络也就和顺,勉强挣扎得起。半眠半坐,不敢出土洞之外。到百日满足,去了膏药,全然不觉。只曾经膏药贴处,赤光光的精肉,半根毛也不生出来。行动之时,左腿比右腿已自短了二寸。婆子兀自欢喜道:「严半仙说,只怕不免做个瘸子,今果然矣。可改姓名為左瘸儿,以识半仙之功。」自此唤做左瘸,亦名左黜,去了胡姓不用。

  一日,左瘸儿出了土洞,閒走一回。走到林子里面,正是旧时中箭之处。想道:「此仇如何不报!」跑回与母狐商议。那婆子正倚个土案坐著,闻此语,忽然弔泪。你道為何?这便是母狐道缘深处。正是:

  富贵场中,反招阴阳之患。

  灾殃受处,翻开道德之缘。

  毕竟婆子说出什麼话来,这瘸子的仇还报得成报不成,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