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生变化亦多途,妖幻从来莫过狐。
假佛装神人不识,何疑今日圣姑姑。
话说诸虫百兽,多有变幻之事,如黑鱼汉子、白螺美人、虎為僧為嫗、牛称王、豹称将军、犬為主人、鹿為道士、狼為小儿,见於小说他书,不可胜数。就中惟猿猴二种,最有灵性。算来总不如狐成妖作怪,事跡多端。这狐生得口锐鼻尖、头小尾大,毛作黄色,其有玄狐白狐,则寿多而色变也。按玄中记云:「狐五十岁能变化為人;百岁能知千里外事;千岁与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狐。性善蛊惑,变幻万端。」所以从古至今,多有将狐比人的。如说人容貌妖嬈,谓之狐媚;心神不定,谓之狐疑;将偽作真,谓之狐假;三朋四友,谓之狐群。
看官,且听我解说狐媚二字:大凡牝狐要哄诱男子,便变做个美貌妇人。牡狐要哄诱妇人,便变做个美貌男子。都是採他的阴精阳血,助成修鍊之事。你道什麼法儿变化,他天生有这个道数,假如牝狐要变妇人,便用著死妇人的髑髏顶盖;牡狐要变男子,也用著死男子的髑髏顶盖,取来戴在自家头上,对月而拜。若是不该变化的时候,这片顶盖骨碌碌滚下来了,若还牢牢的在头上,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立地变作男女之形。扯些树叶花片遮掩身体,便成五色时新衣服。人有见他美貌华装,又自能言美笑,不亲自近,无不颠之倒之,除却义夫烈妇,其他十个人倒有九个半著了他的圈套,所以叫做狐媚。不止如此,他又能逢僧作佛,遇道称仙,哄人礼拜供养,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说,家家祭祀,不敢怠慢。当时有谚曰:「无狐不成村。」此虽五代时消息,然其种至今未尝绝也。诗曰:
世间事事皆成假,那得妖狐独认真。
若使人情无假偽。妖狐应自得天嗔。
话说大宋咸平改元,真宗皇帝登极。那时民安国泰,自不必说。却说西川安德州有个梓潼村,村中住个猎户,姓赵名壹,原是败落大户人家,為他行一,人都称他赵大郎。那赵壹有个妻子,姓钱,是府中钱员外女儿,年方二十二岁,颇有顏色。赵壹靠打猎為生,那钱氏只在草堂中,做些针指,帮家过活。稟性贞洁,人人敬重。一日出门汲水,谁知被一个妖狐窥见,那畜生动了邪心,要去引诱他,变做个俏秀才模样,穿一身齐整的衣服,每日只等他丈夫出门,便去到他门首,或立或坐,或时假装飢渴,讨浆讨水,引得妇人开口,他又故意挣几句风话,那妇人心坚如石,全然不动,因此魅他不得。赵壹一连两日,在自己门首撞见了那秀才,见他踪跡有些奇怪,问他姓名,秀才答应:「在下姓胡名黜,在前村看书,閒步至此。」赵壹有心到前村访问,并无此人,愈加疑惑。忽一日,钱氏早起梳粧,不见了一只定髻的银簪,衫儿、袖儿、笼儿、箱儿、减粧儿、被窝儿各处都翻遍了,只墙脚下有个老鼠穴,也点著灯照过几遍,那有些影像。到午上煮饭熟了,揭开锅盖,这枝簪不歪不斜,插在饭锅中心,拔起看时,却又作怪,这滚热的饭锅里面,簪儿还是冷的。钱氏恐丈夫不信,瞒过不题。又一日早起下床,正要穿绣鞋,却不见了一隻。赵壹道:「想是猫儿啣去了,另换一双穿罢。」那日赵壹出不多时便回,袖里摸出一隻绣鞋儿与妻子看道:「可是你的?」钱氏道:「正是,那里拾来?」赵壹道:「三里之外,一枝石榴树上掛著,却不是怪事!」钱氏方才敢把银簪之事,对那丈夫说起。赵壹道:「此必山魈野魅所為,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莫睬便了。」自是赵家怪异不绝,亦无伤损。夫妻两个无可奈何,只不理他,后来惯了,越不在意。
其时重阳节近,风高草枯,正是射猎的时候。赵壹和几个一般的猎户,驾著鹰犬,掛了弓箭,各执使惯的器械,出了梓潼村,到山中打猎。但见:
人人逞勇,个个夸强。逞勇的道,一箭可贯双鵰。夸强的道,一人能毙二虎。?的?,叫的叫,声音悽惨,惊骇的无非是野兽飞禽。死的死,活的活,血肉淋漓,束缚的总只是披毛带角。鹰犬媚人偏作势,刀枪遇物本无情。只图多获作生涯,一任旁人呼鸟贼。
赵壹和眾猎户打围,将晚,得了些?、?巴、鹿、兔之类,眾人均分了。却欲转身,忽然山土凹里,赶出一群獾来,眾猎户道:「我们各逞本事,赶取那獾,先得者,眾人出来相贺。」赵壹道:「说得是。」叫几个没本事的庄户守著鹰犬。赵壹提著一柄钢叉,又同五六个好汉各执些枪棍的飞奔上去。那一群獾被人赶急,四散走了,眾人便分头追赶。赵壹覷定一个绝大的猪獾,尽力赶去,约莫二三里路,那獾已不见了。赵壹心中不捨,跑上高处望时,只见那獾还在前山坡下乱草中,东跳西钻,要寻个孔洞躲藏,赵壹尽力又赶,转过了几个山坡,那獾走得没了,只见一头大角鹿,在坡下吃草,那鹿见有人来便跑。赵壹道:「虽赶獾不著,若得此鹿,也好遮羞。」慌忙脱下布衫,拴在腰里,奔上坡赶了好一程,那鹿又不见了。只听得泉声乱响,赵壹跑得口渴,正要寻口水吃,看看几处涧水,都是小小去处,不甚洁净,依著流泉来路,捱寻上去,又行了一程,直到那山土凹之中,一股清泉,如珠帘喷薄下来,一面一个水潭,潭内都是石子,其清澈底。赵壹放下钢叉,将手掬起,呷了几口,道:「彀了。」眼见天色已晚,提了钢叉回身便走,却不知已来了二十多里之地,此是九月初八日,日光才退,早现出半轮明月。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一步有一步,约莫行不上一二里,月光之下,远远望见前面树林中,有些行动之影。赵壹站住脚头,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一个野狐,头上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对著明月不住的磕头。赵壹道:「奇怪!常闻人说,狐能变化,莫非这孽畜弄这道儿,我且悄悄看他怎地。」只见那狐拜了多时,赵壹望去,看看像个美男子,与先时所见胡黜秀才无异,赵壹道:「原来如此。」不觉心中大怒,轻轻的放下钢叉,解下弓来,搭上箭,弓开的满,箭去的疾,看正狐身颼的射去,叫声:「著!」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正中了狐的左腿。那狐大叫一声,把个天灵盖抓将下来,復了原形,带箭而逃。赵壹一来天晚,二来心中也不免有些害怕,打个寒噤,不敢追赶,掛了弓,把布衫展开,披在身上,倒提钢叉,飞奔旧路而回。
却说眾猎户回村中,沽了些浊酒,煮熟了野味,在山下凉棚内围坐吃著,等那赵壹的消息。一人说:「大郎来得迟,一定被他得手了。」一人说:「两隻脚赶著四隻脚。也把稳不得。」一人说:「赵大手段原来了得。」又有一人说:「此时不见回,莫非赶不著獾,反被獾赶去!」眾人都在谈笑,内一个眼快的指道:「这不是他来了?」眾人都走出凉棚迎著,只见赵壹空手而回。眾人道:「我等已赶得两个猪獾烹煮在此,大郎何故许久方回,眼见得出采有分了。」赵壹道:「我虽赶不著这獾儿,却也撞著一件异事,释了一段大大的疑惑。」就把狐精弄月被射之事,说了一遍。眾人道:「亏得老兄除了地方一害,似此说,我等反来相贺。」中间多有不信的,道:「赵大郎赶不著獾,却装这篇鬼话来哄我,我如何肯信,除是我亲眼看见方准。」又有个年长的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面扯著赵壹进凉棚内坐著,把大碗斟酒送他,一面又引著几个狐狸精故事,与眾人閒说。眾人到底疑信参半。赵壹道:「我一箭射中彼腿胯,大叫而去,想必地下血点尚存可验,我等明日同去,就依著血跡寻取狐穴,料不止一个两个,尽数拿来,剥他皮做件袄子过冬,却不好麼。」眾人道:「如此再没话说,若果有些证见,我等出来相请。没有时,便是说谎,少不得扰你大大一个东道。」赵壹应允,当晚吃了一回,大家拿些野味回家去。赵壹到家中,把前项事说与浑家,浑家口虽答应,心中也不十分决然。赵壹一夜无眠,巴得天明,便跳起身来,只听门前树叶乱响。赵壹道:「今日是初九重阳,信到风起了。」推窗看时,只见绞得水出的一天乌云。赵壹性急道:「天变了,趁这未下雨时我且扯眾人同走一遭,回来早饭未迟。」忙忙的梳洗完了,穿上布衫,走到东邻西舍去敲门时,一个个都还在?上翻身,叫得他起身,东家又等洗脸水,西家又等吃点心。把赵壹等得不耐烦。看看等下一天大雨,赵壹起初还只指望雨止,一口说:「不妨事,不妨事。」过一会儿,一发下得大了,料是行走不成,只得回转家中,吃了早饭,在草堂中坐著,两隻眼睛呆看著天。这雨自早至晚,何曾住点。有一篇苦雨词道得好:
雨儿,雨儿,下得好没挞煞。又不要你插秧,又不用你浇花,又不等你洗面,又不消煎茶。急忙忙不住点,為著什麼?簷前溜,紧一番,慢一番,细一番,大一番,刮得人耳朵里害怕,心儿里愁绪如麻。把个活动动的人儿,都困做了笼中之鸟。就是跨下个日行千里的马儿,也讨不得出脚。皇宫天子,你在何处閒耍。恨风伯偏不起阵利害的风儿刮刮,雨师呵,你费尽心力,有什奢遮,只落些儿咒骂。索性你下个无了无休,我到也无说话。只怕连你也有那厌烦的时节,这些浓浓淡淡的云儿,少不得收拾还家。劝你雨师呵,何不早一刻收拾了罢。
赵壹那时恨不得取一根万丈的竹竿,拨断云根,透出一轮红日。又恨不得爬上天去,拿个几万片绝乾的展布,将一天湿津津的云儿,展个无滴。浑家见丈夫晚饭懒吃,只是纳闷,蓄得两瓶好酒,打开暖下,把煮下的野味,搬来与丈夫吃。赵壹不觉吃得大醉,进房来衣也不解,袜也不脱,倒身便睡。直至四更方醒,抬头已不听得有雨,想是晴了。又捱一个更,窗上渐有些亮光,赵壹起身便去推窗看天,却还是乌洞洞的,且喜雨却住了。赵壹道:「这些害睡癆的,料还未醒,就吃了早饭去不迟。」忙催浑家起身烧汤梳洗,安排早饭。吃了饭,出门看时,又在下著濛濛的细雨,赵壹道:「这些狗毛雨,却不湿衣服,怕怎地。」行上几步,见地下十分泥泞,赵壹復转身来脱了袜,套上一双蜡底的脚屐。走到东邻西舍去拉他们时,一个个都不肯动身,道:「什麼紧要。拖泥带水,跑许多路去,若果有野狐被你射著,此时正在害疮,料不连夜搬去,忙他怎的。」赵壹见去不成,又闷了一夜。到第三日,天色晴明。赵壹道:「今日料无推託了。」侵早先到各家去约了一声,回家早饭过了,又去东邀西拉。有几个老成的回了不去,道:「这般半湿不乾的地下,让你后生家走罢。」其餘眾人道:「我们跟大郎拿得狐精,却来回话。」一行二十餘人,各执器械。赵壹当先领路,弯弯曲曲,走过了多少山坡,眾人已自走得个不耐烦,比及到了林子里面,各处搜寻,并无半点血跡,原来被这日大雨冲没了。赵壹也是这般解说,眾人那里肯信,道:「这茂林之中,上有树枝遮盖,终不然雨冲得这般乾净。就是血跡冲没了,少不得他的穴洞也在左近,如今那里有个影儿!」赵壹引著眾人,见神见鬼的寻觅了半响,只管走远了去。眾人道:「呸!青天白日,打这样鬼官司,我等不去了,转去扰你的东道罢。」气得赵壹哑口无言,到得村中,你也道:「赵大调谎。」我也道:「赵大乱说,清平世界,有什麼狐精狐精,则赵大便是个说谎精。」至今人遇说谎的,还说是精赵,又说是乱赵的,我们都為此狐精也。有诗為证:
妖狐拜月本為真,赵壹原非说谎人。
雨洗血跡无觅处,世间屈事有谁论。
赵壹回来,眾人都到他草堂上坐定,要他出来做东道。赵壹无可奈何,只得将浑家几件衣衫,向解库解些钱来,备酒与眾人吃。连几个长老的都请来,眾人咬嚼了一番。临起身道:「既扰了大郎,今后别人问时,我们便答应一声有狐精也罢。」赵壹愈加不忿,从此更不提起射狐一节。
话分两头,却说被箭的牡狐,是个老白牝狐所生。那老狐也不知年岁,颇能变化,自号一个美号,叫做圣姑姑,在这雁门山下一个大土洞中做个住窟。这山东西两峰突起,其高接天,北来南去之雁,都从两山中间飞过,所以唤做雁门。这圣姑姑生下一牡一牝,牡的叫做胡黜儿,牝的叫做胡媚儿。原来狐精但是五百年的,多是姓白姓康;但是千年的,多是姓赵姓张,这胡字是他的总姓。当晚圣姑姑同媚儿在月明之下,讲些丹术。只见黜儿拐著后腿,一步一颠,叫?而来。到得土洞边,便倒在地下打滚乱?。老狐上前观看,已知左腿上著了一箭,慌忙去拔时,这箭头入得深了。落得痛苦,全不动弹。圣姑姑心生一计,叫一声:「儿子忍痛著。」便屏一口气,将牙关紧紧的咬住箭干,用双手把他的腿尽力一推,扑的一声,这箭干便离了皮肉,抽出来撇在地下。那牡狐却发昏去了。原来这箭,刚刚射中在腿弯里,筋络已被射断了两条,又且捨命挣回,跑了许多路,如何不死。圣姑姑对著流泪,唤媚儿一同抬他到土床上放下,经两个时辰方醒。这老狐也识得几味草头,煎汤洗治,全无功效。两日之后,看看待死。正在悲伤,忽想起益州城中有个太医姓严,讳名严三点。此人有起死回生手段。若求得他药来时,有何虞哉。吩咐媚儿好生服侍哥哥,自己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提一条百节竹杖,逕望成都府而来。只因这番,直教老狐平添一段的见识,重啟无限的事端。正是:
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毕竟严太医如何用药,救得那小狐精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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