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夏四好栽秧,万目悬悬盼雨暘。

  但愿天下贤宰相,用心燮理免灾殃。

  话说张鸞闻得博平县有个老道姑登坛祈雨,心疑是圣姑姑在彼,一溜烟跑来。进得博平县城门,只见门内悬掛著一道榜文。榜文旁边小凳儿上一个老者呆呆的坐著。虽然往来人眾,站住脚头看榜的却少。张鸞走上一步,从头念去道:

  博平县县令淳于厚,為祈雨事。本县久旱,田业拋荒,祈雨无应。如有四方过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说法降雨,救济生民者,揭榜前来,本县待以师礼。降雨之日,本县见敛就一千贯文在库,即时酬谢,决不轻慢。须至示者。

  天圣三年四月日  示。

  张鸞看罢,向老者拱手道:「贵县几时没雨了?」老者见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应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并无滴水。将有六个月亢旱了!」张鸞道:「闻得有个远方道姑,揭榜祈雨,这信可真麼?如今在那里?」老者把双手一摊,撇著嘴说道:「在那里一万个也走了!」张鸞笑道:「却是為何?」老者道:「这道姑姓奚,自号女神仙,有五十多岁了。跟随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来个。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据他说是大万谷乐总管府来的,善能呼风唤雨。初时揭了榜文,县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离北门十里之外,择高阜处,建立雩坛,名為五龙坛。装成青、红、赤、白、黑五色龙形,按方摆设。又逼县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贯文酬谢,敛足了钱贮库,方始登坛。县主一一听允。他行的是什麼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报怀孕妇人的年庚。凭他轮算一个指称魃母,说腹中怀有旱魃,不由分说,教县里拿到坛前。这道姑上面坐著,指挥徒弟们鸣锣击鼓,喷水念?。弄得这妇人昏迷,便将他剥得赤条条的,躺在一扇板门上,双脚、双手、和头髮,共用五个水盆满满盛水浸著。一个仙官对了北方披髮仗剑,用右脚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麼言语。其餘男女徒弟,也有摇旗的,也有打瓦的,纷纷嚷嚷。乱了一日,这怀孕妇人晦气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绝无云影。日色没了,只得散场。託言龙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县主出三贯遮羞钱与那孕妇的丈夫,责领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轮一个魃母,要拿到坛前行事。眾百姓愤气不平,登时聚集起三四百人,丢砖头、掷瓦片,喊声如雷,要打死他师徒们。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伙改换衣服,从坛后逃走了去。县主也不追究,另出这道榜文,各门张掛。老汉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来到,只得在此看守。」张鸞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贫道拚著一刻工夫,与你们祈一坛甘雨耍子则个。」说罢,将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胆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麼?休得耍大话小结果,只有头儿,没有尾儿。学那女神仙坛前上去,坛后逃走。」张鸞道:「你们要多少雨?恁般大惊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张鸞笑道:「我只道倒翻江底,掠尽海涯,这还费贫道几个时辰的踌躇。只这点点雨水,有何难哉?」当下老者将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张鸞从县前一路而行。百姓们看见里正引个道人进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欢喜,都跟来看。

  原来博平县将有六个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见:

  河底生尘,田中坼缝。树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泞之浆。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滚滚黄埃,草欲垂头而卧。担钱换水,几家买夺争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浑如汉詔乾封日,却似商牲未祷时,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潜龙眠不起。

  本县也有几个寺观,僧道们各依本教科仪,设醮修斋,念经祈祷。县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庙行香一次,全无应验。百姓起个口号道:朝拜暮拜,拜得日头乾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县令没个主意了,只得由他。

  这日行香过了,早堂方毕。退在私衙安息,只听得堂上一片声喧嚷,将堂鼓乱挝。慌得县令冠带不迭,便服跑出后堂来。门子稟道:「今日有个远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拥前来。」县令吩咐里正率领百姓们在门外伺候,单请道人后堂相见。张鸞左手提著荆筐篮儿,右手持?壳扇子,飘然而进。见了县令,放下篮儿,道个稽首。县令慌忙回礼,问道:「先生高姓,尊号?从何处来?」张鸞道:「贫道姓张,名鸞,别号冲霄处士。从海上到此。适见榜文祈雨,特来效劳。」县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麼?」张鸞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头,怎得下雨!」县令也笑起来。又问道:「北门外见筑有雩坛,不知可用得否?」张鸞道:「既有现成雩坛,便用他罢。」县令道:「约莫几日之内,可以致雨?」张鸞道:「早上坛,早有雨;晚上坛,晚有雨。」县令因奚道姑出丑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夸得好大口。只不知还用著甚法物?好预先準备。」张鸞道:「并不用法物,只教本县各寺观祈雨的僧道,先去扫坛伺候。」县令道:「这却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当,先生暂在城隍庙中一宿,明早登坛便了。」张鸞道:「但凭尊命。只是一件,随分空閒公馆,贫道暂歇一宵。若到城隍庙去,恐烦神道接见,彼此不安。」县令道:「公馆儘有。」口虽答应,心下不以為然。张鸞早已知觉,故意道:「贫道今早枵腹而来,求些现成酒食。」县令道:「要酒儘有,只是素斋。」张鸞道:「贫道惯嗄酒的是鲜肉,却不用素。」县令道:「不瞒先生说,只為祈雨一事,有三个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鲜肉却不方便。」张鸞笑道:「官府断屠,从来虚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时,县东第十三家,吕屠家里今早杀下七十斤大猪。间壁孙孔目為儿子週岁请客,买下十五斤儿,今煮熟在锅里。又县西顾酒店,夜来杀羊卖,还剩得一隻熟羊蹄,将蒲草盖在小竹萝里,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语问他,说官府不计较你,平价买他的,必然肯与。」县令道:「不信有此事!」当唤值日买办的,依著先生言语,问那两家要购买猪肉五斤,羊蹄一隻。当值去不多时,把猪肉羊蹄都取得来,回话道:「那两家初时抵赖不承,被小的如言语破,他便心慌,即便将肉送出,连价也不敢取。」县令道:「先生是什麼数学?恁般灵验!」张鸞道:「偶中而已!」县令方纔晓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当值的煖到一大鏇酒约有六七斤,二十来个大磨磨,和猪肉羊蹄,一行儿摆在桌上。张鸞拱手道:「贫道不為礼了!」大碗大块只顾吃,霎时间,吃个风捲残云,只剩三个空盘子,一把壶儿。口里说道:「蒙赐已点过心了。」到庙中却又吃饭,当下眾人都吓騃了道:「没见这样会吃的,好副大肠肚!」县令背后立个俊俏小廝,便接口说道:「不是大肠肚,怎配得这张大口?」张鸞听见,便把这小廝一指,说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见这小廝的面点朱唇,一时不由自己作主,直张开到耳根边,圆圆的好似一隻朱红漆碗,开了再合不下,又说不得话,只是堕泪。原来这小廝纔一十五岁,髮方覆眉,生得清俊,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县令见他作怪,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谢罪道:「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饶恕他罢!」张鸞道:「贫道并不曾难為他。」县令道:「这小廝原好副嘴脸!」张鸞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脸!」县令回头看时,小廝的嘴照旧好了。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这是障眼法儿。」张鸞已经听得了,却不说破。问县令道:「这押司何姓?」县令道:「姓陆,名茂。」张鸞道:「好个陆押司!」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

  县令差人送张鸞到公馆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馆人供应。张鸞临别约县令早起,同到雩坛行香。县令道:「这是下官本等,自当陪侍!」当日晚堂,县令吩咐各寺观僧人道眾,将五龙坛打扫洁净,铺设齐整。明日五鼓却要先在坛上伺候,迎接法师。又吩咐本县吏役侵晨取齐,又标拨官马一匹,到公馆去伺候法师起身。当晚鬨动了博平县。

  次日东方发亮,县令出堂,方欲上轿,只见张鸞右手持?壳扇,左手提荆筐篮,摇摆进来。县令相见了,问道:「先生何又赐顾。」张鸞道:「昨日有约,特来奉邀同步。」县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遥,已曾拨马奉候,可曾到否?」张鸞道:「马儿现在。只是贫道会走,用不著他。」县令道:「用过早饭了麼?」张鸞道:「用过了。」县令道:「既如此,请先行一步。下官随后便来。」张鸞道:「贫道不认得雩坛,有烦陆押司作伴。」县令吩咐陆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陆押司领了县主相公之命,紧紧帮著同走。一个眼错,忽然不见了先生,慌得他手足无措。料他不是落后,赶上一步看时,那先生前去约有二三十步之远。押司道:「在这里还好。倘然游方道人,一时口出大言,不能取验,临时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话。又或者真个不认得路,走错了,县主先到雩坛,也显得我的不能干事。」发狠的趲步上去,要赶那先生。只见先生在前缓缓而行,这里尽力只赶不上。不论紧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儿。押司走得气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随不上哩!」张鸞在前呵呵大笑道:「贫道走不惯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时,我走向天上去,也不与你祈雨了!」急得押司捨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赶不著脚跟。有诗為证:

  遁甲之中缩地高,虽然缓步去程遥。

  押司饶舌今劳步,耍得浑身汗似浇。

  押司汗如雨下,喘做一团,只得高声叫道:「小人已知先生神术了,饶过小人罢!」张鸞道:「贫道是障眼法儿,有什麼神术!」押司方纔晓得是因昨日失言之过,便磕头谢罪。张鸞把手一招,分明似磁石引铁一般,不觉立在先生背后了。押司一把扯住先生,死也不放。不彀几步,到了五龙坛上。那伙和尚道士已先在了。闻得新法师到来,分作两班下坛迎接。张鸞看这雩坛,甚是高爽,四围树木成林。那奚道姑摆设下的五龙尚在,都是竹胎纸糊的,涂抹著五色鳞文。中间大大架起个油布幔儿,设得有桌椅之类。少停,只见城内城外百姓们纷纷而至,何止千数。还不见县令到来,张鸞想道:「这县令不肯陪我同行,却做张做智,叫我先走,自己要打轿来。你為百姓祈雨,便步行了这一遍儿,也不见失了体面,直恁做作!我今番且耍他一耍。」便对著一个年少的道士说:「县主未到,烦你前往一催!」扯他左手过来,自己捻个剑诀,在他手心中又虚画个符形,急教捻紧拳头,吩咐道:「你见了县主,便传吾言,请县主快来迎雨,如迟疑,开掌為信。不可私自中途开看。」又脱下他两隻鞋儿,也画个符在鞋底上,教他穿了快走,如要住脚,高声喝咄退二字。小道士刚把鞋穿上两足犹如有人搬运一般,不由自己如风而去。约有四五里之程,遇了县主相公头踏到来,喝一声:「咄退!」脚便轻鬆,由他收住了。只见县主相公坐下朱青纱幔的凉轿,四抬四扶,打著青罗伞行来。小道士到轿前跪著稟道:「法师教请相公快来迎雨。」县令道:「这般烈日,雨在那里?」小道士捻起拳头对县令道:「恐相公迟疑,命小道开掌為信。」

  说罢,把拳头放开,忽然一声霹靂,从掌中发起,轿槓震得平断。吓得县令掩耳不迭,面如土色,直跌出轿来,眾人七颠八倒,连小道士也惊呆了。停了一会,县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或骡或马借来乘坐。只见一班和尚们,又引著许多百姓到来,催取县主上坛行香。县令已吃了这一番惊恐,不敢迟慢,此时只得教左右扶拥而行到坛。一面差人回县取轿马,到雩坛伺候转身。

  张鸞见县令到来,迎接上厅,问道:「相公何不乘轿来?」县令将雷震轿槓之事说了,道:「先生原来有此神通法术,今日祈雨不难,乃万民之有幸也!」张鸞道:「不是贫道夸口,风、雷、云、雨,是贫道腰囊内的东西。且试个戏术,与相公看。乞借大伞一用。」县令教将三簷青绢伞递与先生,先生接伞在手,旋了两旋,驀地望上一双,喝声:「起!」吹口气把这伞儿渐渐升上,到最高处,变化一朵乌云,将日色罩定,红光尽敛。眾人都仰面而看,张鸞把手一招,这朵乌云托地堕下,仍是一柄青绢伞,便透出一轮烈日。县令心中又喜又怕,便请先生上坐,要下拜相求,速赐甘雨,以救一方之困。张鸞道:「不须过礼。贫道十日前,从南岷山经过,遇著大雨。贫道把这些雨云收得在此,今日捨与贵县结缘罢!」便向荆筐篮中,取出小小一个葫芦,摆在坛前,教县令焚香拜祷。张鸞捻诀念?,作用已毕,将葫芦塞口拔去,轻轻用?壳扇一连几扇。只见坛前起阵大风,一股黑气从葫芦中出,直透九霄中,成一天浓云。张鸞将葫芦收了,走到那竹胎纸糊的黑龙旁边,吩咐道:「黑龙,黑龙,助我神通。乘云宜速,行雨须洪。甘霖三尺,慰彼三农。顺我者吉,逆我者凶。」只见那黑龙鳞鬚俱动,忽然腾空而去。须臾之间,闪电乱发,雷声激烈,拳头般雨点将下来。吓得百姓们四散都走了。县令也要下坛,县中取轿未到,只得同吏役及僧道们,在布幔中躲著。顷刻,大雨如注,幸得布幔是熟油渍透的,又架在高柱上,才免得上漏下溼。四旁却没有遮蔽,眾人将桌椅都侧下遮雨。也有带得遮阳伞儿的,迎著风儿张开。正在忙乱之际,只见金蛇乱掣,霹靂连声,不离雩坛,左右旋转。县令道:「敢问先生,今日雷神為何发怒?」张鸞道:「想是看中意了几个歹人哩!」当下张鸞高声道:「雷部听吾法旨,如有真正贪官污吏,破戒和尚,秽行道士,方许下击。如无此等,速宜退避。」那时霹靂愈加连声不绝,慌得县令先倒身下拜,自陈悔过。以下吏役及僧道们那一个说得嘴响的,都著了忙,团团的拜做一堆。笑得张鸞眼花没缝。

  约莫一个时辰,雨声方歇,雷电亦止。眾人方纔放心,爬将起来,向坛下一望,落得山鸣川响,池满沟盈,足足有三尺甘雨。

  县令刚在那里称讚先生之功,只听得坛下有人厉声喝道:「何处初学,敢在此施逞伎俩,恐吓眾人。莫非要诈这一千贯钱麼?」张鸞看时,却是一个瘸足道者。生得身材矮小,衣服腌臢,提著一根青藜杖,从大雨中一步步枴上坛来,浑身无一丝沾濡。到坛上,放下藜杖,拱著手与县令稽首。县令和眾人俱各骇然。张鸞道:「贫道捨一坛甘雨,救济生灵,你这乞道到此溷扰,敢与贫道斗法麼?」瘸子笑道:「谅你有何法,敢与师父赌斗!」张鸞大怒,便把?壳扇子一丢,喝道:「快去打那乞道!」只见那把扇子冉冉而行,逕奔那瘸子头皮上来。瘸子呵呵大笑,把头一双,这顶破头巾望上趫两趫,扑的脱了头,去迎那扇儿。分明两隻老鹰相扑,一上一下。瘸子喝声:「枴儿何在?」只见地上横著这根青藜杖忽然跃起,一步步跳起打那张鸞。张鸞把袖一拂,身边这隻荆筐篮儿,离地相迎。如籐牌架棍,一来一往。眾人都吓得躲在一边,连县令也不敢上前了。两下赌斗,各无胜负,都收了法术。

  张鸞大怒,抖擞精神,口中念念有词,举手向北方一招,大呼:「黑龙快来!」那瘸子听得,便在在坛上黄龙的头上打将一下。只见先前飞去行雨的那条黑龙,半云半雾飞向坛来。这里黄龙,鼓鬣张麟,就地腾起,迎住黑龙在空中相斗。自古道:土能剋水,黑龙敌不过黄龙。张鸞又叫:「青龙快去相助。」瘸子又把白龙一掌,那青龙纔飞起去,白龙又去迎住。恼得张鸞咬牙切齿,急唤赤龙帮助。五条龙向空中乱舞,正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剋,搅做一团。狂风大起,布幔架子都吹倒了。

  眾人正立脚不住,忽然走出一个和尚,耳坠金环,身披烈火架裟,手中托一个水晶?盂。这和尚正不知那里来的,喝道:「二位同道,休得自伤和气,待贫僧与你劝解则个。」将手中水晶?盂猛力往空中一拋,变成一颗五彩明珠,那五条龙都来戏这颗珠,成围作阵而去。瘸子已认得是蛋子和尚,暗暗喜欢,彼此俱不说破。只见和尚击手道:「二位赌法,没有胜负。那一个取得水晶?盂还了贫僧,就断他是师兄。」张鸞和瘸子齐声应道:「有何难哉!」两个暗念?语,都收了法术,那竹胎纸糊的龙形,依然復还旧处,恰似不曾移动一般,又不见他那里飞回的。只见张鸞袖中取出一个水晶?盂,送还和尚。瘸子道:「他是假的,真的在我处。」果然向腰胯间也取出一个来,大小一般无二。那和尚都不接受,却在自家袖中摸出?盂来。笑道:「贫僧的现在,二位休得相戏!」

  原来张鸞的?盂,是袖中葫芦变的。瘸子的?盂,是腰间柳瓢变的。这时真?盂出来,二物都还本相。各各大笑,都取去了。张鸞心下也自骇然,想道:「这乞道的本事,不若於我。又不知那里走出这莽和尚来,更是利害。」有诗為证:

  孙庞斗智非為敌,楚汉争锋未足夸。

  争似雩坛齐斗法,大家看得眼睛花。

  只听得坛下人语嘈杂,百姓们络绎不终,人人执香来迎法师进县,县中轿马也都到了。县今方敢出头问道:「适纔下官见三位师父手段俱有惊天动地之术,不相上下。依下官说,三教同源,休争客气,都请到敝县,下官一同尊礼。备得有马匹在此,各请乘坐,幸勿推却。」瘸子见有马匹在坛下,便要去乘。张鸞终有些不平之意,明欺他是瘸脚,便一把抓住道:「我们不许乘骑,大家步行,赌个迟快。」瘸子道:「足下莫非是騃子!」张鸞道:「如何是騃子?」瘸子道:「不是騃子,怎的放了马步行!」眾人都笑起来。县令道:「既三位不肯乘马,下官礼当陪步。」蛋子和尚道:「地下泥泞,官府们不可失了礼瞻。贫僧同二位道友,先到贵县相候。」

  说罢,牵了两个道人的手,步下坛来。百姓们起初只认得祈雨的一位师父,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正不知那里来的,好生怪异,纷纷的分开两边,让一条路与他们先行。蛋子和尚在前,张鸞居中,瘸子在后。走不多几步,瘸子故意柺著道:「二位慢行,地下好不难走哩!」张鸞正中其意,扯著蛋子和尚,越走得快了。只听的后面叫声:「呵呀!」回头看时,路旁有个小小水潭,瘸子右脚陷入,提得起时,左脚把滑不住,扑通的倒撞下水了。张鸞口称:「惭愧!」蛋子和尚道:「莫管他,且到县里等他便了。」比及两人进得县门,只见县堂上一个人柱著青藜杖,柺将下来,口中叫道:「二位如何来迟?」张鸞大惊,那人非别,正是瘸子。方知撞下水潭,乃是水遁之法。张鸞到此,心下纔服,到县堂上重新讲礼,方才动问名号。瘸子道:「贫道姓左名黜,因為左腿损伤,改名左瘸,法侣中都称贫道瘸师。这位就是贫道师兄,号叫蛋师,幻名蛋子和尚便是。」张鸞道:「二位莫非是在杨巡检家与圣姑姑修道的?」瘸子道:「足下何以知之?」张鸞道:「贫道曾到永兴地方,多曾听得人说起大名,只是无缘会面。今幸相逢,多有冲撞!」说罢,便拜下地去,蛋师和瘸子两个慌忙答礼。问道:「师兄是谁?」张鸞道了名号。蛋子和尚道:「原来就是冲霄处士,圣姑姑甚想相会。」

  张鸞正待叩问,报道县令回来。那县令已知眾师父先到,便下了轿,步入县门。这班和尚道士百姓们,都随进来。县令教铺下红?,先请张鸞拜谢,张鸞不肯。县令道:「下官為万民屈膝,礼之当然!」两下再三谦让,纔拜了两拜。次请那两位相见,那两个教收起红?,宾主作揖。阶下这班僧道及百姓们,一齐拜倒,欢声如雷。张鸞安慰了几句言语,教县主发放回去。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道士自去杀鸡谢将,其餘百姓,各自散归。县令预先吩咐备有筵席,摆在后堂,款待三位。县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师名号,到后堂一一动问,都是张鸞代答。县令道:「先生如何晓得?」张鸞道:「原来平日最相慕的,恰纔说起方知。」县令笑道:「下官劝三位休争客气,正為此也。既然三位都是神交,今日之坐,下官不敢僭序,请三位自定位次。」蛋子和尚道:「张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自宜首席。」县令也是此意。张鸞谦不过,只得允了。瘸子让蛋师坐了第二位,自家坐了第三位,县令下面陪席。县令道:「蛋师莫不奉斋麼?」蛋子和尚道:「荤素不拘。」县令暗想道:「不曾见这一般和尚道士。」

  当下酒过三巡,食供两套。县令起身把盏,又教取一千贯文支帖,亲手递与张鸞道:「此乃地方薄酬,休嫌轻褻。鹤驾行时,但凭支取,库上即当賚送。」宋朝那时一贯钱值一两银子,一千贯便值千两,就是千两银子,一个人还带不得,况且千贯铜钱,如何领得。县令也是有言在先了,尽做人情,算定那先生必然推辞的,就受也受不得许多。谁知张鸞正待推辞,瘸子向耳边说道:「这银钱他日正有用处,可以受之。」张鸞点头,便讨纸笔过来,写著:「暂寄博平县城隍收库。」就央本县库吏,将这纸烧在庙中香炉之内,这一千贯钱,就抬至神座下放著。县令默然半晌,只得教库吏来吩咐。库吏答应出来,心中想道:「那见城隍替人掌财,就是送去,也乾被人取用了。趁此黑夜抬回家中,看他怎的?」又想道:「这一千贯文非同小可,掩得谁人耳目!况且官府事情,倘在城隍庙中查问,却不稳便。我且抬到庙中,与道士共同商议,大家八刀。若官府问时,只说城隍爷收去了,那里查帐?好计,好计!」

  当夜唤起齐人夫,大槓小槓,抬那一千贯钱到城隍庙正殿中间。先对道士说知,把法师亲笔焚过,然后将一千贯钱,堆在香炉两边,如两个土墩相似。库吏私与道士约定黄昏后,大家计较八刀。库吏回復去了。道士也动了欺心,想道:「常言见物不取,反受其咎。现送在我庙中的钱财,如何却与别人分用!庙后有个大鱼池,不免唤徒弟们相帮,陆续运去,拋向池中,总算城隍爷收去,无形又无跡,岂不乾净?等待久后,从容取出受用。」连忙关了庙门,唤齐了徒弟,收拾家伙,准备扛抬。

  道士才拿得一贯钱在手,觉得手中蠕蠕而动。提起看时,却是一条赤练蛇,慌忙撒手。当下徒弟们发叫喊来,只见两堆钱乱动,都变做了蛇,成团绞块,滚向神橱中去了。此时五月十四日,雨霽后,月色倍明。只听得敲门响,开来看时,正是库吏。道士便将变蛇之事告诉了。库吏那里肯信,取火把向神橱照看,并不见一条蛇影。库吏认定道士将钱藏过,各处搜索无获,心甚不平。遂将此事诣告县令,县令大怒,将库吏责打二十板革出,道士逐出庙门,不许容留。这是后话。有诗為证:

  库吏心贪道士乖,欲图千贯作私财。

  八刀无成才丁有,不是天灾是自灾。

  再说张鸞等三人直吃到月明时候,起身谢了县令,作别要行。县令道:「三位既蒙降临,屈在公馆同宿一宵,来日还要请教。」蛋子和尚道:「贫僧有个茅庵,敢屈尊官同往,随喜一回。」县令道:「琳宫何处?」蛋子和尚道:「离此不远。」县令送出前堂,蛋子和尚道:「告求净水一碗。」小廝取水到来。蛋子和尚接得在手,口中念?,含水向下一喷,只见阶前一片水响,变化江湖,波涛汹涌,印月如银。左黜向腰间解下柳瓢撇下,变化一叶小舟。只因这番有分教:

  左道成群,叙出生死公案。

  冤家相遇,翻成贫富波澜。

  不知三人乘舟往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